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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舅舅派来的家人返京之后,如茵的神智才渐渐恢复了一些。
这天黄昏,如茵换了一件月白云霞绸的薄绵袍,头上扣了一顶暖帽,牵了一匹备好鞍的马准备出门。
如茵娘因见女儿这段日子闷闷不乐,只怕她会闷出什么病来。这会儿,见她有了出门的心,倒也松了口气。因而,也不有意阻拦,只是派了她奶娘的男人王掌柜,远远地跟在后面,只看着到哪里去别让出事就行。
如茵出了家门,跃上马一直朝城西而去。出了西城门,过护城河,在城西关跳下马来,向一个卖烧饼的老汉打听:“大爷,杜鸿飞杜公子的家,是不是住在附近?”
老汉指了指斜对面一座中等人家的门楼说:“那个有青石高门台的就是杜老爷家。”
早在京城,如茵就从逸之那里得知,杜鸿飞来信说,他在老家办了两处实业,一处炼铁厂,一处煤窑,勉勉强强地,倒也能维持。只是在老家活得太闷,后悔当初不如跟随逸之、如松等人一起出门纵马天下痛快!逸之劝他道,想当兵,他随时都会为鸿飞想法子的。
逸之和鸿飞是好朋友。如茵断定:逸之若是回了山城,杜鸿飞一定会最早得知。
她向卖饼的老伯道了谢,牵着马来到旁边一个点心铺子,要了两样新鲜的点心和二斤酱肉,令店家用小蒲包好了。忽又记起:当年,杜鸿飞曾被逸之戏谑为“杜好酒”的话。不禁一笑,于是又在隔壁的酒馆要了一坛白酒一并拎着,来到杜家门前,叩起了门环。
一位身着青布马褂、发须皆白、慈眉善目的老爷子走了出来,笑问:“这位公子找谁啊?”
如茵问:“老伯,这是杜府么?”
老爷子笑道:“这里的人大多都姓杜。只不知公子要找哪个?”
如茵道:“我找杜鸿飞。”
老爷子忙道:“哦!鸿飞正是犬子!他刚刚出去了。公子先请来家坐吧,我这就着人寻他回来。”
一边令家人接过如茵手中的马缰,令先牵到傍边的牲口院添了草料,一边就叫过站在院中大枣树下正摇头晃脑背书的一个小公子:“雪如!你快到你申六爷家跑一趟,叫你二叔快回来!就说”老爷子转过脸来“请问公子贵姓”
如茵忙道:“哦,我姓刘,刘如枫。我们在书院一起听过学的。”
“哦,你对你二叔说:他书院的同窗、刘如枫刘公子现正在家里等他。让他回来。”老爷子对那位名叫雪如的小公子交待着,一边转过脸来笑道“这是我的小孙子雪如。”
那叫雪如的小公子转过脸来,一双虎灵灵的大眼睛朝如茵望了望,点头应了一声便飞也似地跑出门去,脑后一条乌溜溜的辫子一跳一跳地下了台阶。看他的五官和身段,倒和他叔叔杜鸿飞生得恁地相似!
杜老伯把如茵让进客堂,如茵递上礼物:“杜老伯,这些实在不成敬意,不过想略表侄儿的一点儿心意罢。”
杜老伯连声说:“哎呀,侄子也太客气了!”一面接过,一面就令家人沏茶,并洗了一盘子的红枣端上来。
如茵一面啜着茶,一面细细打量了一番杜家:这是一个虽不富贵、家景却也颇为殷实的人家。院落大大的,两进院子,迎门有个照壁,院内花坛和屋廊诸样齐全。杜老伯笑问:“大侄子府上哪里?令堂、令尊大人可好?”
如茵沉吟了一下:“哦,小侄家住城里南街,家父刘作议。”如茵的舌头在嘴里打了个弯,把父亲刘作诚说成了二伯刘作议的名字。她想,父亲在山城算得人人皆识的人了,恐怕大多都知悉他得子甚晚的内情。所以,把自己说成二伯的儿子,想来一时半会儿还不致被拆穿。
果然,杜老伯一听说她是刘作议的儿子,遂笑呵呵地道:“哦?原为是世侄到了!前不久,我和你大伯在城西付老爷家里还见过面。听你大伯说,你和你堂兄这会儿都在天津新军。几时回来探亲的?”
如茵见他对自家的事竟知之甚清,只得将谎话接着说下去。杜老伯又问起了京城的近况,问新军都操练些什么内容?这样的话题,如茵倒也不陌生。一面胡乱和杜老伯说着新军的编制、服式,一面焦急地望着大门,只等杜鸿飞的回来。
正担心那杜鸿飞一时能不能回来时,就听见院门吱呀响了一声,如茵的心猛地一跳。向外瞅去,就见杜鸿飞一手拽着他侄子雪如,一边大步朝屋院走来。
“哦?原来是如枫君!几时到家的?”杜鸿飞的脚还未跨进堂门,便大腔大调地笑问。
如茵一面答了,一面就看了看杜老伯。杜老伯笑了笑,站起来道:“你们弟兄俩儿说话吧!我还有点事儿,失陪了!”
杜老伯出门后,鸿飞一撩袍子坐了下来。如茵结结巴巴地就问鸿飞,知不知道梁逸之这会儿的情形?
鸿飞道:“如何不知?你两个堂兄前些时给我来了一信,说是京城变法事败,康梁二人逃走,六君子被杀。逸之兄出京后直接到了上海租界打听康梁二公的消息。听说两人已经到了日本,便直接回山城了。他对我说起不想再回到京城,我大哥便帮他在嵩阳书院谋了个差事。前天我去书院时,还和逸之君谈起,这次京城变法失败的诸多原因呢”
如茵的一张脸儿蓦地刹白,一时就觉得头晕目眩地起来。她强命自己镇定住:哦!天哪,逸之在书院!脸上却淡淡地,口气也淡淡问:“哦?梁学长这会儿在书院教书了?”
“刚安顿下来。唉!梁学长果然不愧大丈夫!我平生最服气的就是这样的人!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富贵不淫的汉子!”
如茵见外面已经天色昏暗,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鸿飞兄,小弟正为此事而来。我这里有书信一封,有些情况要告诉梁兄。你能否尽快替我转一转?”
鸿飞一惊:“难道,京城那里有什么坏消息传来?”
如茵望着他,犹豫着,略略点了点头。
鸿飞急忙说:“嘿!我就担心京城的事会牵到他。我们一齐到书院当面见见他岂不更妥么?”
如茵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觉得自己虚弱得几乎要倒下去了。鸿飞见她这样子,更以为梁兄又有了什么新的事变,忽地站起来:“我们立马就去!”一边就叫人备马来。两人出院门时,天色已开始暗淡下来。北面,月下的太室山暮云低垂,高高的西城墙灰黢黢地伫立在暮色中,护城河水被一轮初出的圆月映得黑亮闪闪的。
两人一路跃马扬鞭朝城北驰去。山势更显得沉雄了。随着书院的渐近,如茵觉得自己真的就要支撑不住了!她真的是既害怕看见逸之、却又怕见不到逸之!
待马儿上了石坡、来到书院门前时,如茵犹豫道:“杜兄,我在这里看着马,你先过去找一找,看梁大学长在不在书院?”
鸿飞点点头:“也好!事关重大,还是外面说话好些!”说着,一人大步流星地进门去了。
静静的暗夜,书院藏书楼前悄无人踪。
初冬的月亮,把地上洒了一片如水的清光。
前庭月下的二将军柏,孤独而傲厉。巨大枝柯于清银的月辉之下,更显得张扬而遒劲。莫非,这世上所有的英雄豪杰,从来都像汉武帝屈封为次的这二将军一般,要忍尽人所不能忍之怆然,饮尽人间之误解和孤独么?
山风掠过后面的太室山野来到书院,掀起殿堂挑檐上的风铃,风铃脆响了长长的一串。逸之来在藏书楼前的砖坪上,屏息静气,蓦地拔剑而起。
这是先祖传下的一套少林罗汉十八剑。
剑光与月光凌凌交错。冷光迸射的剑迹,闪着长河落日的余辉,印着大漠孤烟的苍凉。可闻可见冰河铁马的金戈钺斧,胡风劲吼的旌旗翻卷
金属与夜风撞击,月光与剑芒纠葛。
就着月辉,可见一张英气勃发的脸上,眉蹙冷锋,目生寒光。夜色中,身影剑光矫健腾闪一如电光蛇影。做过大清绿营军校尉的曾祖父,在传授自己这套少林罗汉十八剑时,曾反复叮嘱自己:每练少林罗汉十八剑,必得做到神与气交融,心与力暗合;必须胸怀岩壑,意排杂念,方可达到最高的境界。而练剑的同时,自然也练就了人的禅力和定力。
还剑归鞘时,一声金属的划响飒然斩破了静夜的幽寂
屋里,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枕前,摞着两尺来高的书藉。
太室山的夜风越过古老的屋顶,向远处掠去。风儿透过门隙,蜡烛在夜色里摇弋不已。逸之随手挂剑在墙,坐在桌前打开一本天演论。刚看了几页,就听见有人叫门。起身开门时,见是一脸急促的杜鸿飞。
逸之忙闪身往屋里让:“哦?是鸿飞兄!请屋里坐。”
鸿飞道:“坐什么?逸之,快走!快走!书院外面还有人等着你呢!”
逸之笑道:“那还不一起请过来,待在外面做什么?”
鸿飞说:“你倒没事儿人一样。我且对你说:刘如松那个文弱得大闺女似的堂弟刘如枫,这会儿正等在书院外面。看样子,找你像是有什么紧要之事!”
逸之一惊:“你说谁在外面?”
见逸之骤然变色,鸿飞道:“来书院听学的那个刘如枫公子!”
“天哪!”
逸之惊叫了一声,也不及与鸿飞细说,也不等鸿飞缓过神来,兀自破门而出,飞也似地朝外跑去!
如茵一人伫立在书院外面的大平台上。一轮满月已经煌煌地跃上了东天,清银似的辉光,柔柔地、深情地泻满了整个山峦和山野。她出门时因只穿了件薄薄的夹袍和坎肩,这会儿经山风一吹,心里和身上一时俱都发抖起来。望着月光下熟悉的书院景致,望着夜色下的大将军、二将军柏直刺苍冥,泪水竟禁不住滚滚而落
逸之风一样地冲出门来,在大门口略一顿,一眼便瞅见站在两匹马附近的如茵那孓孓而立的身影!
逸之几步冲过来,上前一把紧紧抱住了她!
如茵满腹的委屈、思念和痛苦,顿然被这热烈奔涌的爱融化了!却只管偎在逸之怀里,哀哀哽咽起来
紧跟逸之跑到书院大门口的杜鸿飞,乍一看到朗朗月下的这副情景时,惊愕万分地愣在了那里:“天哪!这是咋回事儿啊?”
在家养病的子霖,渐渐倒也觉着身上的病症松缓了一些。正思谋着打点行装,仍旧还要到任上时,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几天前,旧日同窗杜鸿飞来探望自己时,突然说起了一件事情:春上,和刘如松、刘如桦兄弟二人一起投军的梁逸之梁大学长辞官回里了。眼下,已被县学学官聘请到嵩阳书院做了山长。
前不久,大侄子宗岳也来了一信,详细谈起了京城近日发生的一系列大事:皇上被囚,太后训政“军机四卿”六人送命。其它诸多帝党和支持变法的好些官员,有被罢官革职的,也有逃离京城的。
子霖料定:凭梁逸之的性情和主张,他必然会和那些维新党人搅在一起的。所以,他一点也不怀疑,梁逸之的突然离京,肯定与京城的这场政变有什么关连!他奇怪的只是:梁逸之和自己有多年同窗之谊,既然已经回到了山城,自然会听同窗说起自己正在家中养病的消息。可是,他回山城这么长日子了,为何没有来吴府中探看自己一番?
当然,这里也许会有诸多的原故:其一,果然是还没有顾得上。其二,梁逸之忌讳自己是个朝廷命官。其三,是自己一直不敢往深里想的一条。他总觉得,逸之和自己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
自打听说逸之已回到山城之后,他每每都想到书院去会一会梁逸之。可是,每每又止住了:若事情真如所料,自己和他的相见,岂不是自寻尴尬的事么?
于是,他决定等一等再到任上去!他想,若自己预感不错的话,过不了多久,还会有什么新的动静传来的!
这晚,大哥子霈从外面回来,照例先来到他的屋里闲坐。
兄弟俩坐在灯下,喝茶闲话了一会儿之后,大哥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对他说:“二弟,今儿我进城时,听刘家的下人说,怎么刘家三小姐,前两天突然又从京城回来了。看样子不打算回去了。若是这样,是不是京城他舅舅给他定的那头的亲事,有了什么变故?”
子霖仿佛当头挨了一棍子,脸色立时煞白得吓人:“果然如此?”
他怔怔地望着大哥的脸,急等着他的下文。
大哥也不看他的脸,一边转脸端起茶啜了一口,一边翘着二郎腿、捧着茶碗道:“听刘家的下人说,这次刘小姐一回来就病倒了!看样子,也没有再回去的意思了。是不是京城她舅舅那里出了什么大事?牵累到她的婚姻大事了?或是她舅给她定下的京城亲家出了事?”
子霖全身发冷地问:“大哥,她的两位堂兄,这次跟她一起回来没有?”
“这个,倒没有听说!若是兄妹三人一同回来,他家的人不会不提到的。”子霈放下茶,慢悠悠地说。
子霖忽地站起身来,在屋内来来回回地踱了几步。他望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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