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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都”虽然是四川省的一个县名,但早年盛行迷信,都把它当作“魂域”代称,是相当可怕的名词!
“玉女!呢,则只要一看这两个字,便彷佛眼前出现了位娇媚绝世,清雅脱俗的妙龄女郎,是相当可爱的字眼!
那么,以这“可怕名词”舆“可爱字眼”联合组成的“酆都玉女”是个甚么样的故事呢?
最肤浅舆最直觉的解释,往往近于事实,那就是个既可爱而又可怕的故事!
是的,可怕,相当可怕,这故事一开始就有点鬼气森森,慑人心魄。
鬼气离不开黑夜,如今的时刻,正是深夜三更。
常言道:“鬼不离坟”环境又适合了,这里是四外都满布坟冢的一座小庙。
根据传说,这片乱葬冈中,厉鬼太多,人若经行,每遭横死,于是,便有些善男信女,集资捐献,盖了一座庙,以期对厉鬼镇压!
因要镇鬼,殿中所供奉的神像,既非如来佛祖,亦非观音大士,而是因貌丑被黜,愤然自尽,世俗傅说他有食鬼奇能的终南进士钟馗。
也不知这是神像无灵?抑或是鬼气太厉?这小庙竟未能发挥镇压功能,收到预期的效果,建好以后,闹鬼依然,乱葬冈头,横尸更众,于是这小庙便告荒凉颓败。
如今,颓败到仅有的一间大殿,也告顶漏窗裂,难蔽风雨,殿中唯一完整的,只是那座虬髯仗剑的钟馗神像,头戴朴巾,身穿皂袍,倒还栩栩如生,颇有威严气概!
庙外都是鬼,庙内一尊神!
不,除了鬼神以外,还有一个人。
这人是个年约二十四的青袍儒生,剑眉入鬓,双瞳似漆,相貌颇为英挺,他正倚着这小庙破窗,凝望在千坟万冢间,明灭变幻的碧磷鬼火。
他除了凝目四眺之外,并不时仰望星辰,似在计算时刻。
直答到时过三更,这位青袍儒生,才叹了一口气儿,苦笑自语道:“古人是‘有约不来过半夜,闻敲棋子落灯花’,我如今是‘有约不来过夜半,闲观鬼火对钟馗’,古人是清趣、雅趣,我却是鬼物、无趣”
“无趣”二字方出,这青袍儒生突然双眉一挑,目闪神光,盯在殿门之外,朗声问道:“殿外何人?”
殿门以外,果然有个清脆的女子语音,应声答道:“我是一名女鬼,适才尊驾‘鬼物无趣’之言,未免所见者陋,倘若容我进殿,互作半夕清谈,便知鬼物之趣,不减高人雅士!”
青袍儒生明知殿外的是人,故意扬眉说道:“阴阳虽异路,人鬼可交游,姑娘只要不畏终南钟进士神威,尽管进殿就是。”
语音方落,殿门影儿一闪,有位长发披肩的黑衣少女,业已站在青袍儒生面前一二尺之处。
这黑衣少女年约二十上下,面目之美,清秀绝世,美得难以形容,但皮肤却白得像纸、像雪,不带半丝血色,令人看上,委实有三分鬼气!
她进殿以后,先向钟馗神像,略一抱拳恭身,然后转过脸来,对青袍儒生笑道:“钟进士才丰貌陋,饮恨终南,名虽为神,其实还不是一位先进灵鬼而已。我对他略为恭敬则可,怕他则是不必。”
青袍儒生觉得这黑衣少女,人既绝美,语亦不俗,遂含笑说道:“姑娘既称钟进士为‘先进灵鬼’,则显然亦以‘灵鬼’自居的了?”
黑衣少女道:“我当然是个‘灵鬼’,否则饮恨黄泉之后,早已舆草木同腐,那裹还能幻化人形,来此与尊驾阴阳论交,清谈半夕呢?”
青袍儒生见她仍坚称鬼物,不禁心中好笑,眼球微转,设法相难问道:“姑娘既是灵鬼,当具前知慧觉。”
黑衣少女道:“前知慧觉,乃大神通,一般神仙,尚且未必尽具,区区鬼物之‘灵’,何敢妄窥?我最多知道一些眼前秘事而已。”
青袍儒生心想,你虽答得狡猾,我却非要想个难题,把你难住,让你自行承认是人不可。主意一定,便向黑友少女道:“姑娘既能知眼前秘事,在下便想请教一声,我的来意如何?”
黑衣少女梨涡双现地,嫣然一笑,露出她那编贝似的玉齿,缓缓答道:“尊驾适才凭窗低吟的‘有约不来过夜半,闲观鬼火对钟馗’两句诗儿,不已足够说明,无须我自以为‘灵’地呶呶绕舌了么?”
青袍儒生点头道:“不错,我来此正是为了应约,但姑娘知不知道约我来此相会的,是甚么人呢?”
黑衣少女先是默默不语,臻首微低,但在刹那闻之后,便举目注视着青袍儒生,期然答道:“此处地属四川酆都城西郊,邀约尊驾来的,是‘西川怪叟’龙天武吧?”
青袍儒生见她一语道中,着实吃了一惊,目光盯在那黑太少女的惨白玉容之上急急问道:“姑娘认识龙大侠?”
黑衣少女“嗯”了一声,彷佛有片奇异神色,在她脸上一现即隐地,点头答道:“可以说认识,‘西川怪叟’龙天武算是我的新朋友,好邻居!”
青袍儒生一时未能深深体会黑衣少女的语意,又向她继续问道:“我呢?我的身份,姑娘是否知道?这应可算是眼前之事!”
黑衣少女笑道:“当世武林杰出年青人物的‘乾坤小八剑’中,有位‘仙霞逸士’章凌峰,大概就是尊驾吧?”
青袍儒生想不到自己的姓名来历,竟被这自称“灵鬼”的黑衣少女,一语道中,遂颇为惊奇地点头说道:“姑娘猜得不错,在下正是章凌峰,但姑娘既知章凌峰身份,又知是奉‘西川怪叟’龙天武老人家之约,可知龙老人家不来践约之故!”
黑衣少女道:“‘西川怪叟’龙天武,不是不来践约,而是不能前来”
章凌峰听至此处,吃了一惊,说道:“为何不能来呢?是否因病羁体?还是因事羁身?”
黑衣少女笑道:“我不想说,等你们见了面后,不是就知道了么?”
章凌峰闻言一愕,诧声说道:“见面?龙天武老人家既不能来,我们却怎样见面?”
黑衣少女失笑说道:“他不能来,你难道也不能去么?世称‘仙霞逸士’章凌峰文通武达,饱学多闻,我不信你竟不懂得‘移樽就教’四字?”
章凌峰笑了一笑,道:“在下既从‘仙霞’远来‘酆都’,再度移樽就教,有何不可?只苦于不知龙老人家,今在何处?姑娘”
黑太少女彷佛冰雪聪明,思路敏捷,话犹未了,便听出章凌峰的语意,含笑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章大剑客是否要命令我充当向导,带你去见那‘西川怪叟’龙天武?”
章凌峰抱拳笑道:“‘命令’二字,用得太重,章凌峰怎敢如此狂妄?姑娘能为向导,固为所愿,只是未敢奉烦”
黑衣少女笑道:“章大剑客怎么咬文爝字,失去叱咤风云的江湖气味,变成个酸秀才了”
语音至此略顿,忽然把脸色一沉,以两道冷冰冰的目光,凝望着章凌峰道:“向导我倒肯为,但我是一名女鬼,这四外又复尽是些荒烟蔓草的乱葬荒坟,你你敢随我去么?”
章凌峰剑眉一轩,含笑说道:“姑娘何出此言,章凌峰立身于险恶江湖中,以良心为本,刻说是艺有未曾经我学,事无不可对人云,常言道:‘为人不作亏心事,不怕三更鬼叫门’,慢说乱葬荒坟,就是真正的幽冥地府,我也坦然敢去!”
黑衣少女向章凌峰看了一眼,目光中流露出钦佩神情,点头说道:“好个生平以‘良心’二字,立身江湖的正人君子,既然如此,章大剑客你就随我来吧!”
话完,长发微飘,娇躯一转,便已轻飘飘的,飘出了殿门以外。
章凌峰边自举步相随,边自向那黑衣少女,把语音放得极为柔和地,含笑问道:“多谢姑娘向导之德,但姑娘芳名上姓可否赐告,彼此才好称呼”
黑衣少女摇头答道:“泉下幽魂,姓名还提它则甚,章大剑客倘若要称呼,好听些,便叫我‘酆都玉女’,不好听些,便叫我‘酆都鬼女’好了。”
章凌峰见对方只肯告诉外号,不肯告诉姓名,觉得无论是“酆都玉女”或“酆都鬼女”都不便称呼,遂含笑说道:“那我还是称姑娘吧,这四外荒坟,一望无际,‘西川怪叟’龙天武老人家是否尚在远处”
话方至此,黑太少女便接口道:“不远,不远,马上就到了。”
章凌峰极目望去,四周尽是坟冢,绝无人家,方想起适才黑衣少女所说“西川怪叟”龙天武算是我的新朋友,好邻居之言,不禁心中一惊,失声问道:“龙老人家莫非莫非!”
一语未毕,黑衣少女突然止住脚步,并敛却笑容,把语音变得冰冷地,缓缓说道:“到了,章大剑客请看,龙天武老人家不是我的新朋友、好邻居么?如今你不会怪他未能准时前往‘钟馗庙’的失约之罪了吧?”
章凌峰目光注处,只见前方有一高大坟头,墓碑之上,果是赫然镌着“西川怪叟龙天武之墓”字样。
章凌峰与龙天武是忘年之交,彼此情谊甚厚,一见之下,不禁侧顾黑衣少女,失声问道:“姑娘,龙老人家功行不弱,体魄素健,你你知不知道他他怎样遽殒天年?”
黑衣少女毫不迟疑地,立即答道:“龙老人家既是我泉下友人,他的致死情由,自然瞒不过我,他是被人所害,不得善终!”
章凌峰皱眉道:“姑娘”
姑娘二字方出,那黑衣少女已像知晓他要说甚么地,接口笑道:“你还不相信我是鬼么?喏,章大剑客请看,就在龙老人坟墓右侧的那座无碑荒坟,就是我泉下所居的埋骨之处!”
章凌峰举目一看,见那荒坟坟上,长草过人,果然是久乏祭扫,遂苦笑道:“姑娘,撇下你究竟是人是鬼的问题,暂且不谈,在下想请教一声,‘西川怪叟’龙老人家,究竟为了何事被谁所害?”
黑衣少女目注章凌峰道:“把龙老人家害死之人有二,第一名首恶,便是被江湖人物,推列‘乾坤小八剑’之一的‘仙霞逸士’章凌峰!”
章凌峰听得全身一震,星目凝光,盯在那自称灵鬼的黑衣少女身上诧声问道:“在下是专诚来此赴龙老人家之约,却怎会成了害死龙老人家之人?姑娘能否将其中情由,详细赐告,阐释得清楚一点!”
黑衣少女点头道:“好,我详细告诉你吧。”
语方至此,突又摇头说道:“不行,不行”
章凌峰皱眉道:“怎么不行?”
黑衣少女接口道:“章大剑客,你腹有诗书,既非一介武夫,又复久闯江湖,总该知道鬼物有怕见天光、怕闻鸡啼之忌,如今天色极晦,转瞬黎明,我这无甚神通的区区幽灵,必须立刻归坟,还来得及和你谈么?”
章凌峰苦笑道:“姑娘之意是”
黑衣少女道:“你若想知究竟?明夜初更,再来此处,但我走了以后,却绝不许对我埋骨之所,作任何惊动,否则,慢说明夜,就是一生一世,也休想我再见你了!”
说完,根本不等章凌峰答话,黑衣一飘,便凌空飞起,向龙天武坟右那座草长过人的无碑荒坟之上,悠悠然地落去。
章凌峰目光凝注,要看这位自称女鬼的绝代佳人,是怎样进坟,怎样弄鬼?
说也奇怪,黑衣少女身形落处,居然好似直入幽冥般地,一下便没入坟头长草之中,从此不再出现。
章凌峰看得大为惊诧,有心想跟踪过去,察看察看那座荒坟之上,是否设有机关。
但身犹未动,突然忆及黑衣少女临去所嘱之言,不禁双眉深蹙,不敢把察看之举,付诸实施。
因为,章凌峰对这黑衣少女,一见投缘,有种说不出的好感,生恐违背了她的话儿,真会此生此世不再与自己相见。
当然,章凌峰不会相信那黑衣少女,真是甚么泉下幽魂,坟中灵鬼。他认定她是人,但为何弄鬼?又为何在此无甚人趣的乱葬荒坟出现,却是个有趣的谜!
说到“谜”则“谜儿”多呢,但却并不一定有趣!
“西川怪叟”龙天武是否真死?是一个可疑的谜!
面前,新坟六尺,墓碑赫然,情况彷佛不假,但在真相尚未全明之际,仍是个可疑的谜
尤其自己问到龙天武被谁所害,那黑衣少女竟将“仙霞逸士”章凌峰,列为第一名首恶,更是个令人惊愕万分,莫名其妙的谜!
章凌峰心中,思潮百转,就在悲疑交集以内,业已东方发白。
曙光既透,章凌峰忍不住向黑衣少女适才所没入的坟头之上,盯了两眼。
但坟上蔓草太长,就这样遥为注目,委实看不出有异样。
章凌峰有点痴,痴到绝不肯在别无他人之际,也不肯稍拂黑衣少女的临去之言,他只得把无数疑思,闷在心中,留待今夜初更,再期解答。
此时,天巳大亮,章凌峰遂向“西川怪叟”龙天武的坟头,一抱双拳,口中喃喃地说道:“龙老人家,倘若你当真遭害,则章凌峰不辞海角天涯,不避刀山鼎镬,誓为缉凶雪恨,老人家英灵不远,鉴此精诚!”
祝祷既毕,章凌峰遂离开了这片尽是蔓草荒烟,枯骨狐鬼的乱葬坟冢。
如今,才是清晨,黑衣少女盼他初更再来,则章凌峰似乎应该利用这些时间,好好吃喝一顿,睡上一觉。章凌峰确实想如此做,但竟未曾作到。所谓“未曾作到”之故,并不是他找不到吃-歇息之处,而是他有酒难以下喉,有菜难以下咽,有了床和枕头,仍然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梦!
悲悼龙天武之死,怀疑龙天武的死因,自然是使章凌峰食不安味,寝不安枕的原由,但还有一桩更大更具力量的原由,就是那位黑衣少女的绝代娇姿,竟令这位从来不大对女人感觉兴趣的“仙霞逸士”为之刻骨相思,魂牵梦萦!
人害相思每变痴,章凌峰着实有点痴了,一天的光阴,竟把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日犹未落,他就拚命疾驰,赶往乱葬冈坟冢去。
到了地头,空中余霞犹丽,映照得这一望无际的高冢低坟,别具凄厉景色。
章凌峰走到“西川怪叟”龙天武的坟前,目光注处,不觉一怔!
因为,在龙天武的坟右,突然又多了一座新坟。
这座新坟,墓穴新开,穴中尚无棺木尸体,但堆积成丘的黄土之旁,却有一块墓碑,侧放地上,似待埋棺合坟以后,再复矗立。
由于章凌峰来得太早,反正无事,他遂信步踱了过去,想看看墓碑上所镌字迹,便知晓这位即将舆“西川怪叟”龙天武泉下结邻的,是个甚么人物?
谁知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不禁把章凌峰看得剑眉双剔!
原来墓碑之上,只镌了八个隶书大字,赫然竟写的是:“‘仙霞逸士’章凌峰墓!”
章凌峰注目之下自然满腹闷气,觉得昨夜黑衣少女,既指自己为害死“西川怪叟”龙天武的首恶主凶,今夜又有人为自己预先掘墓镌碑,莫非是甚么江湖凶邪,作了恶毒安排,蓄意对付自己?
想至此处,心内一惊,内家真气自然而然地立即电报周身,闪目四外,察看有无异状。
常言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两句话儿,便表示黄昏景色绝美,但也消逝极快!
适才还余霞散绮,彩云满天,就这看完墓碑,心生警意的短短时间之内,天空的美丽景象,业已消失,变成一片灰朴朴,暗沉沉的令人窒息色彩。
夜,真是垂网攫人,来得绝快,转瞬间,由灰而暗,如今这片无际坟冢,已成了凄凄鬼域!
蔓草残碑之间,磷光渐渐飞舞!
是鬼境,有鬼火,并起了鬼声!
“章凌峰”
有人在叫章凌峰不,不是有人在叫,而应该说是有鬼在叫!
因为这种呼声,并不清晰明白,有些隐约,有些凄迷,并令人听不出语音来处,彷佛是从这片尽是坟头,满埋尸体的地下透出。
由于章凌峰对那黑衣少女的系念太深,故而不论这语声有多隐约,有多凄迷,他仍入耳便知是出诸那自称“酆都玉女”或“酆都鬼女”的绝代佳人之口!
他一闻语音,立即略抱双拳,朗声答道:“姑娘何在?章凌峰特来践约。”
黑衣少女的语音,虽然仍在地下透上,但已变成略为清晰一点,缓缓说道:“章大剑客,你你想见我么?”
章凌峰道:“在下既是赴约而来,并有事向姑娘请教,又那有不想一谒芳容之理?”
黑衣少女语音隐隐问道:“你认得我的坟?并记得昨夜我所纵落之处么?”
章凌峰虽然绝不相信那黑衣少女真是鬼物,但也不得不顺着对方的话头答道:“当然认得,也当然记得,对于昨夜之事,那里会立刻忘记?”
黑衣少女的语声道:“既然记得,你就来吧,记着,像我昨夜的走法一样,我们黄泉相见!”
话音了后,便不再作声,使这荒坟野地之间,恢复了一片死寂。
章凌峰满腹好奇地,面带苦笑,心中忖道:“好一个‘黄泉相见’,我就照你昨夜走法,试上一试,倒看是怎样能够身入‘黄泉’?”
主意一定,真气微提,全身飘然而起,果然效法那昨夜的黑衣少女般,向坟头蔓草丛中纵去。
他起初仍有怀疑,等到身形落时,方知黑衣少女所言不谬。
因为脚尖点处,那蔓草之中,竟然不是实地,而是个极深洞穴。
换在平时,章凌峰足尖只一点空,必然真气倏提,双臂猛抖,以求止住下落之势,再度拔身上升,便可不必坠落,脱离险境!
但如今自己既是践约而来,黑衣少女又有“黄泉相见”之语,章凌峰便只得处变不惊地,顺着那一足踏空之势,任凭自己身形,向那不知有多深浅的黑暗坟洞中落去。
当然,在这种环境中,分明蕴有凶险,不由得章凌峰不于满腹好奇以内,再加上几分警惕!
事已至此,章凌峰一面提气轻身,缓缓下降,一面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的想法,对自己加以安慰。
还好,降约一丈四五,便已到底。
章凌峰虽然脚踏实地,但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于是,他闭上双眼,意欲凝足目力,方能认识环境,应付一切。
谁知他双目才闭,耳边竟又响起黑衣少女的声音,缓缓说道:“章大剑客,你不要害怕,前行一丈,再复右转八尺,就可以看见我了。”
章凌峰虽然闻声,仍不睁眼,等到自觉完全定下心来,已把眼神养足以后,方自一睁双目。
这回,他果然已能适应环境,辨出自己身前,是条地势甚为逼仄的黑暗甬道。
他照着黑衣少女之言,前行约莫一丈,甬道果然右转。但右转八尺以后,却并未见着黑衣少女,甬道也到了尽头,眼前堵着一面石壁。
章凌峰正自迟疑,剑眉双蹙地,止住脚步,耳边却又响起黑衣少女的语声道:“你伸手推石壁呀,我就在石壁之内。”
已然到了这种地步,章凌峰无须考虑,毫不迟疑地,伸手向石壁推去。
才一着指,眼前大亮。
原来这堵在眼前的,并非石壁,而是一扇活动石门。
石门之后,是间有榻有几,并有柔和灯光的宽大石室。
章凌峰目光一注榻上,不禁惊得呆了!石榻,毫无惊人之处,使这位“仙霞逸士”惊得发呆之故,是榻上有衣,有人。
衣,就是他昨夜在“钟馗庙”中所见到的那件黑衣,人则是个一丝不挂的曼妙女体。
虽然,榻上裸女正面壁禅坐,只是使章凌峰对她那动人心魂的粉肩雪股,一览无遗,但由于她身边的熟悉黑衣,曼妙身段,以及几度所闻语音,都足以证明就是昨夜所见的“酆都玉女”
章凌峰既对这位“酆都玉女”一见倾心,魂梦相忆,则她主动邀约,裸裎以对,分明有意献身的情况下,自应喜出望外地,扑了过去,来个神女襄王的云雨巫山之会。
理虽如此,事却不然。
君子小人之分,便在这种是否肯欺暗室的情况下,最易加以区别。
章凌峰不但不会色欲迷心地,扑向石榻,只是呆立门外,并赶快把目光低垂,不敢再凝注榻上裸女。
这时“酆都玉女”的语音又作,低低叫道:“章大剑客,我在等你,你已到了门外,怎么不进来呢?”
章凌峰凝定心神,仍然不肯抬头注目,只把双手一拱,朗声说道:“姑娘,请整衣相见,否则,章凌峰不敢入室!”
一语方毕,蓦然听得有人“格格”笑道:“好一个‘整衣相见’和‘不敢入室’,足证章大剑侠心地光明,不愧名列‘乾坤小八剑’之一”
这阵笑声,发自榻上,但却不是那清圆朗脆的“酆都玉女”语音。
章凌峰闻声大愕,抬头看去,发现石榻上居然藏有机关,如今正慢慢翻转。
榻上裸女,于被翻得坠往榻下的一瞬间,已使章凌峰瞥见,此女容颜,虽然也颇美艳,却非昨夜所见的“酆都玉女”
章凌峰正被弄得满腹疑云,如坠五里雾中,突又有阵轧轧机械之声响起。
灯儿略一明灭,室内景象全非!
原有的石榻,椅,几等,一齐不见,却从地下升起了三张公案,每张公案之后,坐着一个黑袍蒙面之人。
另外有个夜叉鬼卒打扮之人,侍立在当中公案以后。
中座黑袍蒙面之人,口中低低嘱咐一声,在他背后侍立的夜叉鬼卒,便朗声说道:“原告柴玉芝上堂!”
章凌峰背后的甬道中,起了悉悉步履之声,有个年约十八九岁,神情忧郁的青衣少女,缓缓走入石室,在当中公案之前站定。
夜叉鬼卒又复叫着道:“被告章凌峰上堂!”
这声传呼,着实把章凌峰吓了一跳,弄不懂自己是犯了甚么天条和国法,怎会成为被告?
就在他万分惊疑之际,中座黑衣蒙面之人,向他略一注目,和声说道:“章大剑客,请进来吧,你背重大血案,倘不接受审判,却怎样辨明是非,还你清白?”
章凌峰听得双眉一挑,毅然举步,走进室内。
章凌峰向上坐三人,抱拳说道:“章凌峰问心无愧,是不惧接受审判,但我必须先认明诸位本人,看看够不够身份?”
一言甫毕,右座黑袍蒙面之人便一整冷笑,接口答道:“好,我就先漏漏脸,看看可够身份审问你这名震乾坤的武林大侠?”
说完,立即伸手把蒙面黑巾揭去,是个年约六十来岁,一目已眇的瘦削老者。
章凌峰认得此老是他已故恩师至友,名列“乾坤老八剑”中的“独目天曹”柳子严,慌忙恭身一礼,抱拳陪笑说道:“柳老人家是晚辈师执长者,慢说公正审判,就是以‘莫须有’三字,构成冤狱,把我碎尸万段,晚辈也任凭处置!”
“独目天曹”柳子严叹息一声道:“章老弟,你这桩血案,背得不小,我们今夜虽费尽苦心,也只能从侧面为你旁证无辜,至于澈底洗刷清白,却仍待你自己努力!”
章凌峰皱起眉头,向那被称为“原告”名叫柴玉芝的青衣少女,看了一眼,惑然说道:“请教柳老人家,晚辈与这位柴姑娘素不相识,她她却告我犯了甚么罪恶?”
中座黑袍蒙面之人,沉声说道:“章大剑客,你说你与柴姑娘素不识面,但柴姑娘却说你在‘仙霞’中,杀却她满门七口,并对她姊妹强奸凌辱,她姊妹于事后含羞自绝,她则忍辱偷生,辗转告到本座之前,要我主持正义,设法拘你问罪!”
章凌峰骇然侧顾那青衣少女柴玉芝道:“柴姑娘,请你看看清楚,在‘仙霞岭’,对你杀家辱身之人,是不是我?”
柴玉芝以两道充满仇恨和忧郁目光,盯在章凌峰的脸上,一瞬不瞬!
章凌峰因问心无愧,遂神色夷然地,任凭这含冤少女,向自己仔细打量!
片刻过后,柴玉芝银牙一挫,恨声说道:“是你,一定是你,我还握有确切证据在手,你这戴着侠客面具的狼心狗肺之人,是是赖不掉的!”
这时,那位“独目天曹”柳子严又向他问道:“章老弟,你师门中所传至宝,可以吸毒疗伤的‘碧玉球’呢?”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儿,把章凌峰听得呆然一怔,一时答不出话。
柳子严见了章凌峰这种神情,不禁“咦”了一声,诧然问道:“像‘碧玉球’这等足以保命,祛毒疗伤的武林至宝,难道章老弟会随意弃置,不曾带在身边?”
章凌峰俊脸微红地,苦笑答道:“说来令人惭愧,那粒‘碧玉球’,如今不在我的身边,被人骗去了!”
柳子严道:“这等罕世珍奇,怎会被人骗去,章老弟可否把经过情况,说来听听?”
章凌峰知晓柳子严不会无故问及此事,遂点了点头,朗声答道:“约莫一年以前,晚辈游赏武夷,偶然遇着一位绿衣少年,被罕见毒蛇啮伤,遂以‘碧玉球’为其吸毒疗治,谁知对方竟是故意布置的巧妙安排,于祛毒之后,一面拜谢,一面求借‘碧玉球’,赏鉴一番,开开眼界。”
柳子严道:“老弟允借了么?”
章凌峰苦笑道:“在那种情况下,晚辈怎会想得到是正在入人圈套之中?遂毫不考虑地把‘碧玉球’递与绿衣少年观看,并对他解释使用方法。”
柳子严颇感诧异问道:“对方难道竟持球而遁么?章老弟这样一身功力,又怎会容许他逃出手去?”
章凌峰叹道:“对方若是硬抢,当然难如其愿,问题在于那绿衣少年对‘碧玉球’略加摩鲨赏鉴之后,便立即交还晚辈,谁知他却乘晚辈未加防范之下,用极妙手法,偷龙转凤地,藏起真品,所交还晚辈的,只是早有预谋所特制得外形可以乱真的一枚赝鼎假货!”
柳子严道:“老弟是否当时不察,被那绿衣少年瞒过,直等第二次打算使用这‘碧玉球’救人济急之际,才发现灵效已失,只是赝品?”
章凌峰点头答道:“柳老人家料事如见,猜得一丝不错!”
柳子严咳嗽了一声,正色说道:“章老弟,如今我来把柴玉芝姑娘向‘铁面阁君’包大侠所控告你的情形,对你说上一遍。”
他在说到“铁面阎君”包大侠之时,向中座黑袍蒙面之人,指了一指。
章凌峰知道这位“铁面阁君”包效肃,又号“幽冥大帝”行辈极尊,一向主持武林正义,颇受江湖人物爱戴,中座黑袍人,原来竟是此老,怪不得会在地下设此公堂,连“独目天曹”柳子严那等身份之人,都甘居侧座。
他边自暗惊,边自抱拳说道:“柳老人家请道其详,晚辈洗耳恭听。”
柳子严道:“柴玉芝姑娘之父柴冲,早年也在西北武林,卓著侠誉,晚年携家迁居福建,途中舆老弟相遇订交,老弟因有事匆匆道别,约他去仙霞小聚,柴冲应约而往,老弟却失诺不在,柴冲等了三日,不耐离去,行至仙霞岭口,方见老弟赶来”
章凌峰听得惶然莫名其妙,不禁满脸苦笑。
柳子严继续说道:“谁知老弟在一见面下,便立下杀手,发出极恶毒的暗器,把柴冲夫妻,以及一子二侄,完全杀死,只留下金芝玉芝两名弱女!”
柴玉芝听至此处,已然泣不成声。
柳子严道:“然后,老弟又席天幕地,对两位姑娘,加以奸辱,玉芝姑娘此较机警?乘着你脱却衣服对他姊姊逞那兽行之际,悄悄偷得‘碧玉球’,作为他日向武林中仗义之士的控告凭证”
章凌峰听至此处,一面气得周身乱颤,一面皱眉接口说道:“这事有点蹊跷,那厮冒名行凶,嫁祸于我,显见一切均有缜密安排,又怎会把费尽心思才从我手中骗去的武林至宝‘碧玉球’,又被柴姑娘轻易盗走,毫不发觉?”
中座那位既称“幽冥大帝”又号“铁面阎君”的包效肃,闻言之下,点头说道:“这是一个漏洞,如今请柴玉芝姑娘,把‘碧玉球’取出,由本座试一下,倘若真是赝品,便可略为窥破贼子奸心,证明是故意栽-嫁祸的预谋行动!”
柴玉芝立从怀中取出一枚比核桃略大的绿色玉球,向包效肃问道:“请教包老人家,这‘碧玉球’怎样判辨真伪?”
包效肃先命侍立鬼卒,取来一碗凉水,然后目注章凌峰问道:“章老弟,老夫虽未见过你这武林至宝‘碧玉球’,但据武林传闻,似是一经将玉球浸入水中,水色立呈碧绿,取走玉球,色仍不变,饮之便可疗治轻度内伤”
章凌峰连连点头答道:“包老前辈讲得丝毫不错,晚辈师门至宝‘碧玉球’,确具这等灵效!”
包效肃听了章凌峰的答覆,遂向柴玉芝说道:“柴姑娘,请你把那枚‘碧玉球’,浸入凉水之中。”
柴玉芝如言照做,但玉球入水以后,却水色依然,毫未改变。
柴玉芝见此情形,知道自己盗球之举,早在那恶贼意料之中,又是上了恶当,不禁委屈万分地“嘤咛”一声,掩面痛哭。
柳子严叫道:“柴姑娘不必太过悲伤,我们先把事情推断清楚,章凌峰为了践约舆‘西川怪叟’龙天武相会,不辞数千里远来,准时相候,可见他绝非轻于应诺之人,不会既舆你父订约仙霞,竟又失约不到”
柴玉芝未曾答话,只是双眉耸动地,悲泣聆听。
柳子严又道:“至于适才章老弟被裸女相召,不欺暗室之事,更是柴姑娘亲目所睹,应该明白这位‘仙霞逸士’,是个正人君子,不是好色淫徒,绝不可能对你姊妹,作出那禽兽不如强奸举措!”
听得“强奸二字”柴玉芝想起昔日杀家辱身情景,不禁哭得更是哀哀欲绝!
章凌峰剑眉挑处,义愤填膺地,高声叫道:“柴姑娘,你遭遇极惨,固足伤心,但徒自伤心,于事何补?应该化悲愤为力量,设法觅凶报仇,才是正理。”
柴玉芝悲声说道:“章大侠,我好容易才设法找到了你,谁知你竟不是我真正的仇家,如今却叫我再到那裹去寻,那裹去找?”
章凌峰道:“此事慢说我曾被人冒名蒙冤,必须追究,就是仅仅由于义愤,也愿帮助柴姑娘一臂之力,章凌峰不辞天涯海角,不惧虎穴龙潭,非诛此獠,绝不罢手!”
柴玉芝听罢,不由得向章凌峰投射过两道目光。
她先前也曾向章凌峰注目,但目光中所蕴神色,却和现在完全不同。
先前的目光中,是喷射出恨毒之火!
如今却流露出感激之色。
那位“独目天曹”柳子严也听得连连点头,向章凌峰含笑说道:“章老弟侠肝义胆,令人可佩,但查究如此无头巨案,仅以你和柴姑娘二人之力,未免略嫌单薄,我得替你找位有力帮手!”
章凌峰喜道:“老人家莫非愿意重出江湖,拔刀相助?”
柳子严摇头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尘世新人换旧人,如今应该由你们年轻人去卫道降魔,开创事业!我这老头子,野鹤闲云,疏懒已惯,只愿陪着包大帝,每日在这荒坟地下,黄泉痛饮,舆鬼为邻,不愿再和那些比鬼还坏的世人们,打交道了。”
柳子严向中座“幽冥大帝”包效肃,略一抱拳,含笑说道:“包兄既曾允为柴玉芝姑娘主持公道,则在她沉冤未雪之前,自难置身事外”
包效肃接口笑道:“柳兄太以滑头,你自己推托章老弟所请,跳出红尘,不沾是非,却来找我麻烦!”
柳子严摇头笑道:“我不是找你麻烦,只是想请你派你那位刁钻古怪的令高徒,行道江湖,帮助章老弟一臂之力。”
包效肃想了一想,点头答道:“这个使得,但那丫头性情太怪,我要先和她商量商量。”
柳子严笑道:“好,包大帝暂请退席,我和章老弟,柴姑娘前去‘钟馗庙’中,闲谈一会,等你好消息。”
包效肃略一颔首,轧轧机声起处,那三张公案,便往地底沉去。
柳子严飘身离座,向章凌峰与柴玉芝叫道:“章老弟,柴姑娘,我们走吧。”
三人仍按章凌峰来的原路,出得地穴,到了那片荒烟无际,蔓草凄迷的乱葬坟冢之上。
章凌峰心中早存疑问,一出地穴,便指着“西川怪叟”龙天武的那座坟头问道:“这座坟头,也是假的?”
柳子严摇头答道:“一点不假,龙天武寿元已尽,确实葬身其中。”
章凌峰听得龙天武那座坟头,竟是真坟,遂不等柳子严话完,便自失声问道:“龙老人家既死,大概不是寿终正寝,而是被武林邪恶所害!”
柳子严把两道目光,注定在章凌峰的身上“咦”了一声,说道:“你怎会知道?”
章凌峰道:“那位自称为‘酆都玉女’的黑衣姑娘,曾经指责我对于龙老人家之死,应负相当责任!”
柳子严颔首道:“那丫头说得不错,龙天武虽属运数已尽,劫难难逃,但他的一条命,确实可以说是平白为你送掉!”
章凌峰听柳子严也是这样说话,不禁大惊失色地,皱眉问道:“柳老人家这是从何说起,晚辈由‘仙霞’远来赴约,未见龙老人家一面,彼此便隔人天,怎怎说”
柳子严黯然道:“龙天武得知柴玉芝姑娘在‘幽冥大帝’包效肃座前,告你之后,认为你必系含冤,遂自告奋勇地,要查究此事,为你洗刷清白!”
章凌峰黯然道:“龙老人家盛情可感,但这等无头冤案,连当事人查察起来,都万分艰难,局外人却是怎能为力?”
柳子严摇头道:“不然,龙天武有一日曾经兴致孜孜地,向我和包效肃说,所谋之事,大有进展,可能会只凭他一己之力,便破了这无头疑案。”
章凌峰轩眉急道:“有这等事,那太好了。”
柳子严摇手道:“老弟且慢高兴,龙天武壮语虽出,壮志未成,他于说话次日,便无端丧命,浮尸于长江江水之内!”
章凌峰听得“西川怪叟”龙天武浮尸江水之讯,不禁骇然,全身一震,皱眉说道:“龙老人家绝非失足落水,定是被人暗算,他他遗尸之上,有无发现其他伤痕?”
柳子严“咦”了一声,目光射处,投章凌峰以一种诧然神色问道:“章老弟,龙天武浮尸之际,你正由仙霞来此,尚未入川,怎会知晓当时情况的呢?”
章凌峰叹道:“那位‘西川怪叟’龙老人家,一向水性极精,慢说失足坠江,就是在弱水寒潭之中,也不会遭到灭顶之惨,故而晚辈一闻此耗,便知定系中了他人暗算”
柳子严颔首道:“老弟猜得不错,那‘西川怪叟’龙天武的身上,粗看并无伤痕,但经我仔细勘验,验出在背后‘脊心’穴左近,有两颗此针尖略大的小小红点,并终于用强力吸星石,从这红点之中,吸出了两根毒针”
这位“独目天曹”边自说话,边自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将包中所藏的两根针儿,向章凌峰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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