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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凛冽,雪花飚扬,一夜间,染白了九峰山馋岩峻岭。
破晓时分,雪停了,天际彤去弥漫,寒意反而更见浓重。
就在这冰封雪裹,万物蛰伏的时候,峰腰雪地上,却出现了两行浅浅的脚印。
那些脚印参差不齐,略显凌乱,正逐渐向峰顶婉蜒伸展,脚印尽头,是一支为数三十人的奇特队伍,其中有轻裘博带的鹤发老叟,有劲装疾服的江湖豪客,有仙风道骨的星冠羽士,也有百衲缁衣的佛门高僧,人人携刀佩剑,神情凝重,左臂上,都缠首一条黑色丧带。
走在行列中间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秀丽少女,麻衣棘冠,一身重孝,手里捧着一个红木小盒,苍白的粉颊上,泪痕斑斑,杀机隐泛。
这一支包括了僧、道、俗等各色人物的奇特队伍,在积雪盈尺的危崖绝壁间奔行如飞,毫无滞阻。
跨“鹰愁涧”
越“落魂坡”
直抵峰顶“承天坪”外,才在一株千年古松下,齐齐停步。
队伍甫停,树顶人影连闪,飘落下两名背插长剑的玄衣道人。
行列前端,一位满头白发的枯瘦老道,沉声问道:“如何?”两名玄衣道人肃容躬身答道:“三天以来,那人未离茅屋一步,天亮前,其徒曾冒雪练剑,现在也已经休息了。”
枯瘦老道脸上掠过一抹喜色,点了点头,道:“这是上苍有眼,霍大侠英灵护佑,该当报得血仇。”接着凝神转身,向众人低声说道:“大敌当前,恐难免一场血战,各位道友先请就地略作调息。”
三十位武林高人默然颔首,就在松树下挥雪席地跌坐,各自运功调息起来。
枯瘦道人望了望那孝服少女,轻轻叹息一声,又道:“姑娘也请暂释悲怀,令尊罹祸,恒山派近在咫尺,事先未能防范,贫道难辞其咎,今日好歹要替令尊讨还这笔血债。”
孝服少女没有出声,螓首一低,两颗晶莹泪珠,顺腮滚落在雪地上。
旁边一个生得虎头燕额的锦袍老人,忽然浓眉一挑,哑声道:“好侄女儿,别哭!血债血偿,等一会儿,罗伯伯要亲手挖出那厮的心肝五脏,给你那惨死的爹爹看个仔细”话未完,苍首一俯,自己也老泪籁籁而下。
枯瘦道人肃然道:“姓杨的武功高绝,匿迹荒山近二十年,必然又有精进,稍时动手,须不要再顾忌江湖规矩。”
锦袍老人含泪扬目,眸中杀机闷射,切齿作声道:“那是自然,咱们干什么来的,难道还跟他把臂叙旧不成!”
群雄尽皆惊然,一时间,心里都好象压着千斤巨石般沉重,有些人不期然暗暗感到震惊:杨君达以十柄风铃魔剑纵横武林,剑出人伤,从未失过手,看来今日承天坪上,不知又该哪些人难逃劫数?
承天坪高踞九峰山绝顶,四面峭壁,形如仰盆,坪上多松,只有靠近山峪口一条出路,当路空地上,建有一栋孤零零的茅屋这时,茅屋门扉忽然“呀”地启开,一位蓝衣少年手持竹帚,大步跨了出来。
少年约莫二十岁左右,生得虎臂熊腰,器宇轩昂,面如满月,唇若涂朱,两道剑眉斜飞人鬓,双眸炯炯有神,英爽之中,带着几分书卷气,纯朴之处,又有向分少年人的倔强。
只见他袖口高高挽起,拖着竹帚,刚待清扫屋前积雪,突闻一阵“沙沙”脚步声,抬头一望,这才发现山峪口人影闪晃,大批不速之客,正向承天坪涌来。
蓝衣少年骇然一惊,沉声喝问道:“喂!你们都是些什么人?”
群雄飞掠疾进,刹那间,将坪上茅屋和唯一出路扼住,那为首枯瘦道人方才面罩寒霜,冷冷答话道:“速告令师,就说恒山一尘道人和武林正道四门五派掌门人,以及太原霍家遗孤,特来拜候。”
蓝衣少年惊“哦”了一声,急忙抛了竹帚,拱手施礼道:
“原来是武林各派掌门前辈驾莅,请各位老前辈稍待片刻,家师正人定,大约还有半个时辰就好了。”接着,四顾一眼,又腼腆笑道:“请恕晚辈待慢,茅屋里实在太窄,无法请各位老前辈入屋奉茶。”
一尘道人冷然截口道:“贫道等冒雪登山,正因有要事见令师,岂能久等!”
蓝衣少年迟疑地道:“这但家师人定的时候,晚悲不敢惊扰。”话犹未完,人丛中那姓罗的锦袍老人已厉声叱道:
“罗嗦什么,去叫他出来!”
蓝衣少年微微变色,一眼瞥见老人背后沉重的太极牌,微愠问道:“敢问老前辈是太极门的?”
锦袍老人怒目喝道:“小子,你不配问,叫杨君达那匹夫出来答话。”
蓝衣少年听他言语侮及师父,登时怒形于色,-俯腰,又把竹帚拾了起来,叱道:“你究竟是谁,竟敢上门欺人,辱骂家师。”看模样,他是动了真火,准备用扫帚把这不讲理的老家伙扫出山峪去-适时,茅屋中传出一声轻咳,一个严峻的口音说道:“浩儿,不得无礼。”
仅这一声轻咳和短短一句话,数十位武林高人竟闻声色变,身不由己,潮水般倒退出三四步“呛,呛”连响,有的已经拔出了兵刃,近百道满含惊悸的目光,一齐射向茅屋门口。
木门缓缓启开,一条修长身影,安详地跨了出来。
那是一位年约五旬的青衫文士,面白无须,神采逼人,虽然已逾中年,举止间仍不失洒脱俊逸,除了两道浓眉略嫌煞气太重,的确称得上是位浊世美男子。
他一出茅屋,气势姿仪立即震慑全场,数十名武林高手,人人屏息静气,凝神蓄劲而待,暗口都紧紧捏着一把冷汗。
蓝衣少年连忙侧身退开一步,躬身叫道:“师父”
青衫文士略-颔首,举日扫了一匝,脸上不期闪现一丝惊异之色,微笑道:“是什么风把中原武林俊彦之士,一齐吹到九峰山荒岭上来了?”
恒山一尘道人霜眉一扬,冷冷接着道:“杨施主好深的涵养功夫,贫道等的来意,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青衫文士闻言一怔,随即道:“道长这话叫人不解,杨某人正奇怪诸位怎知我隐居之所,更遑知诸位来意。”
一尘道长冷哼道:“大丈夫敢作敢当,杨施主何必妄想推诿抵赖!”
青衫文士顿现不豫之色,扬了扬浓眉,轻晒道:“杨某人当年闯荡天下,满手血腥,从不知‘抵赖’二字,不过,自从归隐九峰山,已有二十年未履江湖”
话没说完,那姓罗的锦袍老人突然“嘿”地一声冷笑,截口道:“好-个二十年未履江湖,为什么单单去了太原府?”
青衫文士脸色微变,沉声道:“罗承武,你要自知尊重,就凭你适才对小徒口出秽言,依杨某人当年脾气”
太极掌门霹雳神翁罗承武倒跨一大步,反手撤下背后太极牌,暴喝道:“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姓罗的今天既敢登上承天坪,就没有把你杨君达那几柄破剑放在眼里。”
青衫文士浓眉陡地双挑,正待发话,恒山一尘道长及时拦住霹雳神翁罗承武,低声说道:“罗施主再请压抑片刻,咱们必须先把话说清楚,要他口服心服,俯道认罪。”
罗承武一连怒哼了两声,却没有再开口。
一尘道长转面又对青衫文士说道:“贫道深知杨施主傲骨天生,自己作的事,决无不敢承担之理,是以,贫道不妨再说得明白些,我等此来,是为一太原府霍大侠父子那桩血仇。”
青衫文士神情一震,惊道:“什么,太原霍宗尧他已经死了?”
一尘道长强抑悲愤,不答反问道:“武林中谁不知‘剑带风铃,鬼泣神惊’的厉害,杨施主,应该问问你自己什么时候失过手?”
青衫文士恍然道:“原来道长言外之电,是疑心杨某人杀了那霍宗尧?”
一尘道长正色凝容道:“并非疑心,贫道已经断言那杀害霍大侠父子的凶手,便是杨施主。”
青衫文士猛然注目道:“道长是出家人,应知含血喷人,罪当”
一尘道长用手一指身旁孝服少女,厉声道:“遗孤在此,证物俱全,杨施主,你还想狡辩?”
那孝服少女热泪盈眶,双眼进射出无限怨毒愤恨的光芒,玉齿紧咬着樱唇,猛地掀开了手中那只红木小盒。
一尘道长手腕一抄一抖,但见两道银芒,夹着一声“叮铃”的刺耳声响,闪电般地曳空射出o“笃!笃!”两声,两支长约五寸,寒光映射的短剑,已插在青衫文士身旁门扉之上。
那短剑与一般剑形稍异,剑叶其薄如纸,护手前却又有一小节中空,内中嵌镶着三粒玲珑精巧的小小金铃,无怪短剑划空时,会有尖锐的风铃之声。’青衫文士初闻铃声,脸上已经变色,这时猛然扭过头来,手臂疾抬,两把小剑都到了他手中。
当他目光落在小剑剑柄上,身躯更是突然一阵颤抖,先前那种豪迈倨傲之气,刹时间尽被惊骇怔愣所取代。
一尘道长目中精光爆射,沉声道:“杨施主号称‘风铃魔剑’,请务必审视仔细,这两柄小剑,可是施主当年仗以扬威肆虐的独门暗器‘风铃剑’?”
青衫文士双眼盯注着那两柄“风铃剑”脸上神色瞬息数变,木立如痴,对一尘道长的话,好似一字也没有入耳。
一尘道长哼道:“风铃剑天干为数,共计十柄,武林中无人不知,杨施主何妨将其他的取出来对证一下,是不是缺少了两柄?”
话声稍顿双起,紧接着:“半月之前,霍大侠花甲大寿前一天,你曾经独自出现在太原西大街‘一壶春’酒楼买醉,当时有一名叫花子在酒楼乞讨。你还指定要他唱一段数来宝,尚未聆毕,又挥手不让那叫花子再唱下去,事后你赏了那叫花子一锭银块,足重五两有余,这件事是真的吗?”
“霍大侠遇害后第三天,有人在寿阳官道上看见你,那时,你乘坐一辆带篷马车,迤逦东行,车上还载着数只麻袋,发觉被人注视,立即放落车窗。有没有这回事?”
“二十年前,霍大侠在大河南北初露头角,有一次于甘凉道上跟你相遇,被你横加戏谑,当时,霍大侠不敌,曾经誓言二十年后必寻你再作较量,就凭了这句一时气愤之言,你竟然找上门去,夜人霍府,剑戳他父子,杨君达呀杨君达,你的手段t蛛免太狠了!”
一尘道长语如狂风骤雨,一口气说到这里,早已激动得唇青声哑,须发贲张。
话声敛止,承天坪上顿时沦人一片死寂,几十道愤怒激动的目光,一齐投注在“风铃魔剑”杨君达身上,倒要看看他还有何辞狡辩。
好半晌,杨君达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径自低头凝视着手中两柄小剑,地没有一点声息。
罗承武性如烈火,蓦地一顿太极牌,大喝道:“姓杨的,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一声断喝,宛如平地响起一阵霹雳,杨君达突然一震,好似从梦中惊醒,霍地抬起头来。
群雄目光所及,心头都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震撼,原来那二十年前号称武林一霸的杨君达,脸上竟满是热泪。
只见他缓缓仰面向天,又缓缓嘘了一口气,再低头时,脸上泪光已隐,神态又恢复了平静,随手将两柄“风铃剑”递给蓝衣少年,轻声道:“浩儿,收起来吧!”
蓝衣少年双手接过,当即敞开胸衣,但见他胸腹前挂着一排剑囊,囊分十格,剑却仅只八支,两柄“风铃剑”插回囊中,不多不少,恰好凑足十柄。
少年眉峰一紧,顿时流露出惊骇之色,不觉低问道:“师父,这是怎么一回事?”
杨君达嘴角牵动,凄然一笑,和蔼地道:“没什么,东西本来就是咱们的。”
蓝衣少年又道:“可是,师父”
杨君达摆了摆手,道:“别问了,去把你的随身衣物收拾一下,连银两一并带来,还有,别忘了师父那柄木剑。”
蓝衣少年眼中一亮,低声道:“师父,咱们是准备”
杨君达淡淡一笑,截口道:“别多问,快去吧!”
蓝衣少年会意地躬身一礼,飞步奔进茅屋,不片刻,果然背了个小包裹,手中捧着一柄木制长剑,急包回到屋前。
杨君达注目问道:“东西都带在身上了?”
蓝衣少年道:“全在这儿”
杨君达微微颔首,说了-声:“好!”挥手从少年掌中接过木剑。
那虽是一柄简陋的木剑,但在一代剑魔杨君达手中,绝不逊于何神兵利刃,在场群雄都不觉心头一紧,纷纷向后又退开数步。
扬君达屈指轻弹剑身,沈眉挑处,豪情复现,目注一尘道长说道:“道长适才所询,杨某人现在可以坦然回答,不错,二十年前,杨某人曾与太原霍宗尧稍有过节,那是事实,半月之前,杨某人也的确去过太原府!”
就在群雄惊扰震动之际,杨君达神情一肃,沉声又道:“但是,这件事却与小徒无关,他既不识霍宗尧为何许人,更没有去过太原府。”
蓝衣少年忽然低呼道:“师父”
杨君达左手虚按,阻止爱徒插嘴,接着挑了挑双眉,继续说下去道:“常言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道长和在场诸侠,莫不皆是-代武林宗师,不知是否也愿依江湖规矩,给杨某人一次公平机会?”
一尘道长问道:“杨施主所谓公平机会,究竟系何指?”
风铃魔剑杨君达缓缓道:“先让小徒离开承天坪,然后,杨某人以掌中这柄木剑,与诸位一块生死存亡。”
“这”一尘道长不禁迟疑,语音微顿,才道:“此事贫遭难以作主,且待与诸位道友一商。”
说着,约众略退丈许,低声询问各派掌门人的意见。
霹雳神翁罗承武嫉恶如仇。首先说道:“那小辈受杨君达调教,必然也非善类,依罗某说,索性斩草除根免生后患。”
少林方丈法元大师却持相反意见道;“太原惨变,罪在元凶,其徒既属无辜,若一并杀戳,岂是我等侠义中人所为。”
群雄见仁见智,各有所见,顿时议论纷纷。
这时,杨君达低声对蓝衣少年道:“稍待你若能脱身,可径去马岭关等候,明日午刻前师父没到,便不必再等,逮往北京寻你骆伯父。”
蓝衣少年急道:“师父不走,浩儿也不走,浩儿要跟你老人家并肩御敌!”
杨君达正色道:“傻孩子,这是什么时候?对方从多势众,又皆是当今武林-流高手,我留在这了儿,对师父非但没有帮助,反替师父增加累赘,使师父无法放手施展。”
蓝衣少年道:“正因对方人多势众,你老人家单人只影,怎能抵挡?”
杨君达哂道:“师父当年纵横天下,一样也是单人只剑,你只照顾自己脱身要紧,师父自有破敌突围的方法。”
蓝衣少年惶然,说道:“可是,你老人家”
杨君达沉声截口道:“事情紧迫,不许你再说了,应敌之事,不用你担心,记住按师父吩咐的话去做,两日之内,如不能在马岭关碰面,师父会随后赶到北京去的。”
话音甫落,一尘道长已洒步返回,单掌稽首,道:“贫道待公议已决,令徒本届无辜,贫遭等也无意留难,但等令徒离去之后,为报霍大侠灭门血仇,贫道等却不能再顾江湖规矩,这一点,须请杨施主原谅。”
杨君达仰面笑道:“好极了,杨某人也没有要你们单打独斗的意思,待会儿你们就各凭所学,一齐上好了。”
语声微顿,举手轻拍蓝衣少年肩膀,蔼然道:“孩子,去吧!别忘了师父的吩咐。”
蓝衣少年忽然眼眶一红,俯身跪了下去,哽咽叫道:“师父,浩儿求你老人家”
杨君达冷然截口道:“不必再说下去,你如承认我是你的师父,就照我的话去做。”
蓝衣少年俯首唏嘘道:“浩儿遵命去等候你老人家了!师父,你老人家一定要来啊!”杨君达目中泪光乍闪又隐。点头道:“放心去吧.一剑在身,师父这一辈子还没有遇到过敌手。”
蓝衣少年再拜而起,低头转身向山峪口踽踽行去。
才走出数步,杨君达忽又颤声唤道:“浩儿!”
蓝衣少年闻声却步,霍然返顾。
杨君达身躯不住颤抖,但却极力压抑住激动,凝神有顷,才缓缓说道:“把头抬起来,风铃剑传人,不准人前低头。”
蓝衣少年躬身应道:“浩儿不敢玷辱师门。”举手拭去颊上泪痕,昂首大步走向山峪口。
当他穿越层层重围时,数十名武林高人纷纷注目逆送,蓝衣少年傲然而过,甚至眼角余光,也没有扫他们一瞥。
少林方丈法元大师看在眼中,不禁霜眉连扬,太极掌门罗承武却冷笑不已。
良久之后,一尘道长单臂一举,拔出肩后松纹长剑,沉声道:“诸位道友,是时候了!”
群雄如梦方觉,嘿然-声应诺,寒光纷现,一齐拔出了兵刃。
茅屋前,剑芒耀目,刀光映雪,承天坪上杀机重重,一片肃然。
几十道目光所,却见那风铃魔剑杨君达凝目长空,满面泪光,一袭青衫半为热泪湿透,木剑斜垂指地,似乎对当前强敌,丝毫未在意中。
霹雳神翁罗承武猛地一顿太极牌,厉声喝道:“姓杨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还装什么痴呆?”
杨君达缓缓转过头来,向罗承武轻蔑地一笑,冷冷道:“二十年不见,你老儿还是这般急躁,冤有头,债有主,要你叫个什么劲?”
罗承武反被他训得一愣,竟怔怔地忘了答话。
杨君达肃容望望那孝服少女,忽然柔声道:“霍姑娘,令尊惨死风铃剑下,姑娘意欲如何?才消得心中仇恨?”
那孝服少女满脸怨毒之色,切齿作声却不开口。
杨君达喟叹一声,苦笑又道:“看来姑娘对我仇恨已深,杨某人一生杀孽深重,自知万死莫赎,也罢,就以杨某人这无用之身,成全姑娘一番孝心吧!”
说完,将木剑随手插在雪地上,缓步向前,走出丈许,双目一合,盘膝坐了下来。
群雄目睹此状,莫不大感意外,彼此面面相觑,反倒惊疑地不敢贸然动手。
“风铃魔剑”威誉慑人,虽然弃剑跌坐;大家仍旧惮忌他会突然发难,令人猝不及防。
杨君达静坐了好一会,但闻全场鸦雀无声,忍不住又睁开眼,轩眉道:“姑娘怎的还不动手?”
那孝服少女泪光涟涟,突然粉臂一探-扬“呛”地拔出了长剑。
霹雳神翁罗承武连忙沉声道:“玉兰侄女,谨防匹夫使诈!”
但孝服少女业已急怒攻心,银牙一挫,便待抡剑扑上。
“阿弥陀佛!”少林方丈法元大师一声佛号,僧袍微拂,及时抢出,拦住了孝服少女,双手合十说道:“百劫轮回,善恶一念,杨施主既愿放下屠刀,心魔已消,老衲欲向姑娘讨个人情,不知姑娘可肯予见允?”
孝服少女含泪注视着这位少林第-高僧,颤抖地开了口,反问道:“大师准备饶了他不成?”
法元大师轻叹一声,说道:“尔债须偿,天理难违,老衲怎敢逆天逾份,只求姑娘网开一面,心存仁厚,留他一个全尸吧。”
孝服少女垂下粉颈,哽咽道:“可是,我爹和哥哥”
一尘道长接口道:“姑娘,但能报此血仇,何须纤手染血腥?大师自有妥善主张。”
孝服少女泪如雨下,万般无奈,低垂下螓首。
法元大师口诵佛号,喃喃祝祷道:“我佛慈悲,此间事了后,弟子愿面壁十年,消此孽恨。”
说着,解开僧袍,从怀中摸出一个精巧的玉盒,十分谨慎地揭开盒盖,再从盒边拈起-条采色丝线。
丝线缓缓提起,线头末端,竟坠着一粒龙眼般大,通体碧绿浑圆的珠子。
一尘道长猛觉心头一震,群雄中已有人脱口惊呼道:“毒龙珠!”
法元大师江布皱纹的脸上,掠过一抹悲凄之色,道:“不错,这正是当年三目天魔用万毒淬制的‘毒龙珠’,本寺已收藏将近百年,为了消仇不染血,今天只好借它一用了。”
随后他又由腰间解下一只木碗,俯身盛了一碗白雪,拈起“毒龙珠”在碗内白雪中浸了浸,雪花如逢烈火,转眼间,便深化为一碗呈碧绿的雪水。
法元大师收妥“毒龙珠”手捧木碗,凝容说道:“杨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愿我佛早发慈悲,接引施主同登极乐。”
语毕,双手执碗轻轻一送,那只满盛毒水的木碗,冉冉向杨君达平飞过来,将及身前尺许,忽似力尽下沉,竟平稳地落在杨君达面前,碗中雪水,涓滴未溢。
杨君达毫无迟疑,一探手,将木碗捧起,惨笑道:“雪水虽毒,人心却比它更毒百倍,杨某有桩不情之请,意欲一并烦劳大师惠予成全。”
法元大师合掌当胸,诚挚地说道:“但凡老衲力所能及,施主尽管吩咐。”
杨君达微哂道:“杨某这里先谢盛情,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杨某孓然一身,唯一爱徒亦已离去,求大师慈悲为怀,休教我暴尸荒山,被那苍鹰豺狼所欺,杨某就感激不尽了。”语峰微落又起,黯然长吁一声,幽幽道:“这世间何其残酷?一个曾经做过错事的人,便永远没有向善的机会了吗?”
一仰头,将满碗毒水,喝得点滴无存。
在场群雄,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轻吁,一个个瞠目结舌,心里却像压了块千斤大石,沉甸甸的,竟无一丝轻松之感。
法元大师双手合十俯道,鼻酸难禁,低低道:“善哉!善哉!老衲也着相了。”
突然,杨君达浑身抽搐了一下,手一松,木碗“噗”地摔落在雪地上。
法元大师闪电般疾掠而前,及时操臂,扶住他摇摇欲倾的身体,但手掌触及杨君达腰部,忽然心头微微一动,才待开口,却闻杨君达喉头一阵低鸣,正反复呼叫着几个断续而微弱的单字:“马岭关马岭关”
字音渐渐低微,终至渺不可闻,紧接着,眼睑垂合,体温逐渐变冷。
法元大师神色连就,终于目视一尘道长,缓缓点了头。
一尘道长神情肃穆地对孝服少女道:“姑娘,血仇得偿,总算可告慰霍大侠在天之灵,贫道送姑娘回去吧!”
地孝服少女凝注杨君达尸体一眼,默默转身走向承天坪外。
群雄至此,尽皆垂首,紧随一尘道长身后,悄然退去。
他们满腔激愤地来,满怀迷惘地去,一场血斗虽幸而避免,但每个人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甚至霹雳神翁罗承武也不例外。
不多义,承天坪上又恢复了原有的宁静,山风拂过雪地,掩去了纷乱的足印履痕,然而,那烙在心里的痕印,将永远难以掩去。大家肚里都怀着一个相同的疑问,那就是:赫赫一代巨孽的风铃魔剑杨君达,为什么会在毫无抗拒的情形下,甘心饮鸩就死?口口口口马岭关是冀、晋交界处一道荒僻的山隘。
关上既无城堡,亦无关闸,疏落着几十幛茅屋,多半是山中猎户,只有那靠近隘口的颜家茶棚,算是唯一店家,兼卖些简陋而粗糙的点心,同时,也供肩挑之辈歇息。
如今时值隆冬,大雪封山,行旅绝迹,但颜家茶棚中,却住着一位孤零的蓝衣少年客人。
少年来到马岭关已经第三天了,每日自晨至暮,总是独自站在隘口左近那棵大树下,引颈向山径痴痴地张望,显然,他是在等人。
三天过了,山径上始终是空荡荡的,蓝衣少年开始流露出焦急之色,每当深夜返回棚中,躺在泥砌的土炕上,他的信念不免有些动摇,也为自己的行径,感到无比追悔。
师父的叮嘱是到第二天午刻,现在已经整整三天,怎么还不见他老人家来呢?难道当真发生了什么意外?
不!不会的。师父武功高绝,二十年纵横天下,未逢过敌手,他老人家既然这样安排,必定是有把握脱身的。
可是,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又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些人若无制胜妙策,怎敢纠众登山轻捋虎须?
这么看来,师父已经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了?
早知如此,我真不该离开师父,纵然承受重贡,至少也应该暂时隐身峰下,不要远离才对,万一师父不幸人险,也好及时赴援,哦!我真糊涂,真该死。
无论如何,明天决定再等一天,假如仍不见他老人家赶到,就动身再返承天坪,未得师父下落,决不先去北京。
这一夜,蓝衣少年转侧通宵,未曾闽过眼,天风破晓,跃.身而起,匆匆收拾随身包裹,略用了些食物,便招呼茶棚店东颜老头结账。
颜老头诧异地道:“怎么?公子不是等人吗?就要走啦?”
蓝衣少年木然应道:“我再等一个白天,入夜就走,烦你.把干粮替我包上些,午间和晚饭,我不再回棚里吃了。”
颜老头好心问道:“今儿白天,公子准备去哪儿等候呢?”
蓝衣少年道:“大树底下。”颜老头一愣,笑道:“那又何须带干粮,茶棚距那大树,才几十步路,公子如嫌往来麻烦,小老儿可以按时替您送过去,热东西吃起来也落胃些”
蓝衣少年似乎不耐多言,随口应了声:“也好!”留下一锭银子,背上小包,径自出了茶棚向大树走去。
其实,颜家茶棚距那大树,最多不逾二十丈,但因大树枝粗干高,恰好挡住了山径来路视线,树旁有块方石,正好作椅,蓝衣少年才选了这地方。
他走到树下,挥袖指了指石上积雪,刚坐下,忽然上如一亮,又霍站起身来。
啊!有人来了!
蓝衣少年举手齐眉,凝目望去,一点也不错,的确有条人影正沿着崎岖山路,如飞似地向山隘奔来,从身法分判,更是一位武林高人。
“师父!”蓝衣少年一声轻呼,禁不住心中狂喜,迈开大步,飞迎了上去。同时挥手大叫道:“师父!师父!”
但奔未逾丈,少年突然愣住了,飞舞的手也高举如僵,原来他已经认出那飞步下山的人,并不是师父风铃魔剑杨君达,却是个僧袍飘扬的和尚。
那和尚轻登巧纵,奔行极快,转眼间,已到近前,蓝衣少年注目之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敢情来的竟是少林方丈法元大师。
老和尚在丈余外停身止步,满布皱纹与风尘的脸上,绽开一抹笑意,朝蓝衣少年微微颔首,道:“小施主,还认识老衲吗?”
蓝衣少年情不由己向后倒跨了一大步,用手指着道:“你你不是那天在承天坪的”
法元大师道:“不错,老衲法元,那日在承天坪上,曾与小施主有过一面之缘。”
蓝衣少年蓦然泛起一阵惊悸,沉声道:“你们把我师父怎么样了?”
法元大师苦笑道:“老衲正是为令师之事而来,可谷第衲稍作憩息,再作详谈?”
说着,举步走到树下,拂拂僧衣尘土,在大石上坐下下来。
蓝衣少年见此情状,已有不祥之感,急步跟上,追问道:“老和尚,你快说,师父他老人家究竟怎么样了?”
法元大师盘膝跌坐,且不回答,却从身侧布囊中,取出一样东西,反问道:“小施主,你可认识这是什么?”
他冷冷扫了那古怪腰带一眼,没好气地喝道:“和尚,现在是我问你话,你却拿这不相干的东西来搪塞则甚?”
法元大师肃容道:“小施主何必急躁,老衲即兼程赶来,自然要奉告关于令师的消息,不过,在老衲回答小施主问话之前,务必请小施主回答老衲,这东西你有没有见过?”
蓝衣少年强忍怒火,摇摇头道:“没有。”
法元大师注目又道:“这是令师随身之物,小施主果真没有看见过?”
蓝衣少年拂然道:“胡说,师父的物件,我岂有没见过的道理,这带子决不是他老人家的东西。”
法元大师紧接着又问道:“距今两旬之前,令师独往太原,小施主知道他是去做什么吗?”
蓝衣少年不耐地道:“你这老和尚怎的这般唠叨,我问你的不回答,竟缠问个没完”
法元大师正色道:“事关令师毕生清白,小施主务请耐心答复老衲,老衲问过之后,自会将令师消息详细奉告。”
蓝衣少年无奈,只得忍耐答道:“师父他老人家是去太原采购日常需用之物,咱们住在荒山上,每隔三五个月,就得添补些东西。”
法元大师接口又道:“平时出山采购,都是令师独自前往么?”
蓝衣少年道:“平时师父都带我同去,只有这一次是例外”
法元大师双目一亮,岔口道:“为什么?”
蓝衣少年道:“因为平时添购物件,都在和顺县,这一次,师父说有几件东西,县城中买不到,必须去太原府购买,路途太远,就没带我同去。”
法元大师轻“哦”一声,喃喃道:“这就难怪了,他连自己唯一的爱徒尚且隐瞒,无怪不愿再作辩解了”
蓝衣少年沉声说道:“你不许胡猜,师父他老人家,独往太原,决不会是去杀人!”
法元大师长长叹息一声:“是的,老衲也深信他不是去杀人,无奈却知道得太晚了,唉!如此沉冤,真令人难以相信。”
说着,竟热泪盈眶,嗟叹不已。
蓝衣少年注目问道:“老和尚,你的话问完了吗?现在总该告诉我师父的消息了吧?”
法元大师点了点头,却凄然说道:“小施主,令师心性,超越常人,多年耳儒目染,想必小施主亦当有超人心胸,大丈夫当忍天下人所不能忍的变故,才不愧是名师之高徒”
蓝衣少年越听越惊,截口道:“师父他老人家莫非莫非”
法元大师声音一哽,道:“令师三日之前,已在承天坪归天了。”.蓝衣少年遽闻恶耗,身形一阵震颤,却忘了伤感,猛地逼前一步,厉叱道:“是谁下的毒手?”
法元大师黯然答道:“是老衲!”
“什么?你!”蓝衣少年骇然张目,简直比遽闻师父死讯犹感震惊,颤声喝道:“真的是你这老秃贼下的手?”
法元大师点头道:“正是老衲。”
蓝衣少年双目爆睁,双掌一错,就待扑上前去,但转念之间,又强自按撩住怒火,暗忖道:世上哪有自承杀人凶手,而且特地送上门来的道理?这老和尚来得古怪,内中或许另人蹊跷?
心念电转,蓄势未发,冷冷哼道:“就凭你区区少林和尚,我不信师父会败在你的手中,敢情你是故作大言不惭,想往自已脸上贴金?”
法元大师木然道:“老衲自知,如论功力,实难胜得令师,但令师当时并未抗拒,而是自甘束手待死,情形自不能以常理衡断。”
蓝衣少年怔了一下,随即纵声大笑起来,道:“老和尚,你以为小爷会相信你的鬼话?师父他老人家脾睨字内,傲骨棱棱,岂会束手待毙,不加抗拒?再说,师父亲口嘱咐我在此见面,他老人家决不会骗我。”
法元大师神色一肃,道:“小施主敢是不信令师已逝?”
蓝衣少年晒道:“我本来有些相信,但现在却一点也不相信了。”
法元大师叹息道:“老衲有顺话,说出来只怕小施主更不会相信,但,那却是千真万确的铁-般的事实。”
蓝衣少年不屑地说道:“你且说来听听。”
法元大师正色道:“令师真气走岔,武功尽失,早巳与凡夫无异了。”
果然,蓝衣少年听了,越发大笑不止,道:“好个老秃头,居然越说越玄了,若说旁的事,小爷或可能相信一二分,唯有这个谎,你扯得太不高明,师父他老人家功力有没有失去,难道小爷还没有你清楚?”
法元大师提着那纯金制成的古怪腰带,缓缓说道:“老衲早知小施主不信,但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令师真气走岔,乃是在前往太原府之前,他独自远赴太原,正为了打造这条‘定穴护元带’。”
蓝衣少年收敛了笑声,诧异问道:“什么叫做‘定穴护元带’?它是做什么用的?”
法元大师黯然一叹,道:“此物形式,、原载于前辈医圣无才居士所著‘隐伤秘本’,唯武林中人知道的甚少,本寺藏经阁有该书,故尔老衲幸会涉猎,据书中解释,假如-个练气之人,一旦走火人魔,真气岔道,重则毙命,轻则瘫痪,皆因气血不能畅行。而腰际‘左右章门’乃二大夫阻,此带内竖金针二枝,部位恰在两处章门穴道,束之腰际,可合闭穴通顺,虽未能恢复涣散的真所令身躯瘫痪,藉以维持日常行动方便,却厥功甚大,所以名叫‘定穴护元带’。”
蓝衣少年凝神倾注的听着,又问道:“但你怎说这带子是我师父的东西呢?”
法元大师用指尖挑起金带,道:“小施主请仔细看看这条带子吧!”
蓝衣少年困惑地接了过来,反复细看,忽然在金带内侧发现两处长方型的印戳,不觉念道:“十足纯金,太原金祥发这好像是承造金铺的店戳?”
法元大师颔首道:“不错,正是太原府金祥发银楼的店戳。”
蓝衣少年道:“这跟我师父有什么关系?”
法元大师怆然一叹,道:“小施主,令师在承天坪上,饮鸩归天,老衲亲为收殓遗体,在令师腰际,发现这条‘定穴护元带’,惊骇之下,犹未敢置信,于是,连夜赶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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