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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夜赶赴太原,经面询金祥发店东,才定实这条金带,果然是在二十天前,令师亲往定制的”

    蓝衣少年猛地一震,急道:“你的意思是说,师父他老人家独自去太原府,目的就是制这条金带吗?”

    法元大师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蓝衣少年怒道:“假如这是真的,我师父分明在去太原之前,武功已经失去,你们竟诬指他老人家是去杀害霍宗尧?”

    法元大师叹道:“所以老衲说这是一桩天大的沉冤,可惜知道得太晚了”

    蓝衣少年低声嘿道:“哼!你说得倒轻松!”

    法元大师语声微顿又起,接道:“不过,小施主,实论起来,令师亦有不是,至少他应该对那柄风铃剑的事,向大家提出解释。”

    蓝衣少年怒目一瞪,道:“当时你们倚多为胜,气势汹汹,何曾给师父解释的机会?”

    他惊怒交并,方寸已乱,匆匆将金带寒进包裹中,戟指法元大师又道:“我这就赶回承天坪去见师父,他老人家无事便罢,惹有分毫损伤,小爷定把你们这些凶僧贼道,四门五派的匹夫刀刀斩尽,剑剑诛绝,老秃驴,你等着吧!”说完,转身便走。

    法元大师精日暴展,沉声道:“小施主,请留步!”蓝衣少年一旋身,胸衣已解,剑囊尽现,叱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法元大师目注少年胸前一排十柄风铃小剑,老脸上神色连变,良久,才敛目一声浩叹,徐徐说道:“小施主不必去承天坪了,令师所饮毒水乃老衲亲手调制,遗体也是老衲亲手掩埋,这如海沉冤,如山重仇,小施主,你就全向老衲索讨吧!”.蓝衣少年冷哼道:“只待证实了师父他老人家生死安危,还怕你跑得了么!”

    法元大师苦笑说道:“老衲既赶来相晤,便无规避之意,可是,小施主,你怎不问问,老衲从何知道小施主会在马岭关上?”

    蓝衣少年闻言一怔,道:“不错,你怎知我会在马岭关?”

    法元大师道:“那是令师临终之前,面告老衲的,令师含冤不辩,却毅然舍生,其中,必有难以明言的隐衷,小施主难道就不想先替他昭雪沉冤,然后再-决恩仇么?”

    蓝衣少年倔强地道:“那是我自己的事。”

    法元大师凝注道:“可是,令师含冤而逝之前,将马岭关地名赐告老衲,其意欲令老衲助小施主一臂之力,已甚属显然,即使令师并无此意,老衲即悉内情,也无法置身事外”

    蓝衣少年冷笑道:“你自称是害死我师父的凶手,又甜言蜜语欲替他老人家昭雪沉冤,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究竟肚里怀着什么鬼胎?”

    法元大师正色道:“因由我种,孽由我生。老衲一时愚昧,铸错已成,但愿舍此余年。聊图补报于万一,至于能否化解这大仇深恨,早已不在奢念之中了。”

    蓝衣少年哂道:“听你口气,倒真像诚意的”

    法元大师道:“老衲句句由衷,岂敢虚词诳骗小施主。”

    说着,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只薄薄的玉匣,双手递给了蓝衣少年。

    蓝衣少年手托玉匣,冷冷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法元大师合十道:“玉匣中乃少林最高令符‘绿玉贝叶’,小施主持此贝叶,少林僧俗弟子,上自长老,下至沙弥,悉任调遣”

    话犹未毕,蓝衣少年已冷笑一声“拍”地将玉匣摔落雪,地上,傲然道:“师仇不共戴天,你惹真正害死了师父,少林弟子一个也别想苟活幸免,小爷岂会中你这怀柔布惠的无耻奸计!”话落,拂袖腾身,如飞而去。

    法元大师怔怔立在大树下,脸色瞬息数变,良久,良久,才黯然长叹,俯身拾起玉匣,喃喃道:“唉!怨毒已成,仇恨难解,看来武林这场血腥浩劫,势已难免了。”

    这时,颜家茶棚老头儿恰好提了一盒热腾腾的獐肉水饺送来,他可没听清老和尚说些什么,只望着如飞逝去的蓝衣身影,不住地摇头,道:“年轻人好急的性子,天大的事,吃饱了再走也不迟呀!老师父,您说是不是?”

    过了片刻,没闻老和尚回应,扭头一看,树下空荡荡的,哪儿还有老和尚的影子。

    颜老头机伶伶打个寒噤,手脚一软,险些连水饺也摔了口口口口保定府西城门边,有一条名叫“长乐巷”的小街。

    其实,所谓“长乐巷”只不过-单列依着城墙墙脚搭建的简陋瓦屋而已,檐低二门窄,即杂乱又肮脏。

    但,你可千万别小看了这区区数十间陋屋,远及冀、察、鲁、晋诸省,无论巨商富贾,贩夫走卒,凡是到过保定府的,提起“长乐巷”三字,那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且人人靶大拇指竖得老高,都得由衷地赞一句:“好地方!”

    好在何处呢?原因很简单——那儿一列数十间,清一色开的是赌场。

    不过,同样是呼卢喝雉的赌博场“长乐巷”的主人,经营却别具-格,一不许赌欺生,二不重利典押,还有一桩特别的,决不教人留连忘返。

    赌场主人说得好,赌钱不要紧,但不能日夜不分,沉迷赌博,耽误了正事。

    所以,长乐巷赌场中,都设有串铃,入夜戌正,响铃“开摊”天明卯正时刻,铃声一响,各档赌具一律收摊结帐。赢了算你运气,输了明晚再来,白天里,是赌场清理休息的时候。

    但赌钱的人,大多免不了有个“输干赢净”的通病,输了钱想翻本,自是不肯罢手,赢了钱的,恨不得连赌台一齐放进口袋里,也不肯罢手。是以,大家对长乐巷赌场,件件满意,惟独对那要命的“收摊铃”不怎么爱听。有那好事的人,替它取了个名字,叫做“三光铃”

    也难怪,铃声一响,天光、人光、钱也光,那滋味儿的确是不大好受的,无奈赌场场规如此,也就只好遵守了。

    这一天,时当卯正二刻“三光铃”早巳响过,赌客也都散去,伙计们正忙着收拾着桌椅,结算帐目,打扫满地果皮纸屑,忽然,厚重的棉布门帘一掀,随着一阵刺骨寒风,跨进来一位二十来岁的少年人。’少年一身蓝衣,满脸风尘,眉宇间,也含着沉重的忧愁之色,背负包裹,肩后斜插一柄木剑。

    一名正在门边洒扫的伙计,冲着蓝衣少年咧嘴一笑,道:“哥儿来迟了,场子刚收。”

    蓝衣少年摇摇头道:“不!我不是来赌钱的,请问掌柜在不在?”

    伙计轻“哦”一声,拿眼睛上下打量了少年一遍,问道:“哥儿,有什么事吗?”

    蓝衣少年道:“是的,有点小事,想见见他。”

    那伙计耸耸肩,用手向屋角一指,道:“喏,那边坐在柜台后算账的,就是咱们这儿账房管事先生,有什么事,你自己对他说去吧!”

    蓝衣少年道了声谢,星目微扬,果见屋角柜台后面,有个干瘪老头正埋头计账,当下略整了整衣衫,缓步走了过去。

    那干瘪老头大约有五十多岁,一双白眉份外显目,唇角长着两撇老鼠胡须,身上反穿一件羊皮袄,一面口里念念有词,一面运指如飞’,滴滴嗒嗒拨打着逄盘珠子,显得十分忙碌。

    但说也奇怪,蓝衣少年刚走到柜台近前,他连眼皮也没抬,就像早巳看见似的,突然开口问道:“小哥儿,有何指教?”口里说着话,手上却没停,仍在敲打着算盘珠子,甚至头也没有抬起来一下。

    蓝衣少年拱了拱手,道:“我想跟您老打听一个人。”

    干瘪老头埋头如故,简短地说道:“谁?”

    蓝衣少年道:“一个姓骆的,外号叫做‘千手猿’。”

    干瘪老头似乎微微一震,突然停止了计帐,缓缓抬起头来,霜眉轩动,闪着一双绿豆般眼珠,向少年凝目望了好一会,才问道:“姓骆的?总该有个名字吧?、”

    蓝衣少年道:“千手猿骆伯伧,你老可认识?”

    “千手猿?骆伯伦?”干瘪老头喃喃念了两三遍,却摇头道:“这名字倒没听过,不知他是干什么的?”

    蓝衣少年道:“听说从前在北京城里,也是开设赌场!”

    干瘪老头恍然一声,露齿笑道:“这就难怪了,小哥儿,你找错地方啦,这儿是保定府,你该去北京找他才对。”

    蓝衣少年叹了一口气,黯然道:“是的,我也去北京,城里城外整整找了两个多月”

    干瘪老头接口说道:“怎么?没有找到?”

    蓝衣少年摇摇头,道:“没有。听人说,十年前,他的赌场遭了一次变故,从此再未见到他,也不知是不是已经在那次变故中死了。”

    干瘪老头无限同情地摊摊手,道:“这么说,老汉也爱莫能助了,咱们这儿,没有姓骆的”

    蓝衣少年颇感失望,怔了片刻,又问道:“保定府除了长乐巷,请问什么地方还有赌场呢?”

    干瘪老头笑道:“北大街还有两家,你可以到那儿去问问,不过,据老汉所知,那儿也没有姓名的这个人,恐怕一样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蓝衣少年双手一拱,道:“多承指教,无论如何我得去试试。”说完,转身向门口走去。

    干瘪老头忽然招手叫道:“喂!小哥儿等一等。”.蓝衣少年驻足转身,道:“老人家还有什么指教?”

    干瘪老头起身踱出柜台,含笑说道:“看神情,小哥儿你是远道而来,但不知你与那姓骆的是什么关系?寻他有什么紧要大事吗?”

    蓝衣少年迟疑了一下,赧然抱拳道:“是为了一点私事,不便直言,老人家请多多原谅。”

    干瘪老头微笑道:“老汉是一番好意,知道小哥儿远道前来,只是为了寻人投靠的话,寻他不到也没什么要紧,咱们场子里,也正需用人”

    蓝衣少年忙道:“谢谢美意,但在下此来,并非为了谋求栖枝,老人家的盛情,在下心领了。”

    干瘪老头低声“哦”了一声,点点头道:“既如此,老汉自然不便勉强,小哥儿你好走。”

    蓝衣少年再三致谢,方才转身而去。

    那干瘪老头目送少年背影消失在门帘外,笑容忽敛,匆匆向身后一名伙计飞快递了个眼色,低声道:“盯住他!”

    自己则疾步转入店后内室

    赌场内室共有两道门,外面一首仅只垂着布帘,时而一道门却紧紧关闭,两道门槛之间,是一间小房,房内靠近门侧首,放着一把木椅。椅上坐着个铁搭般黑脸光头壮汉,两腮虬髯如针,神态威猛无俦,手掌心捏弄着两粒粗大钢珠,不住地发出“叮叮当当”乱响的声音。

    光头大汉一见干瘪老头,猛地从木椅上站了起来,眦牙一笑,点头招呼道:“四哥,您早!”

    干瘪老头微微颔首,低问道:“东家起来了没有?”

    那光头大汉道:“早起来了,四哥有事?”

    干瘪老头道:“有件要紧事,快替我报一声。”

    光头大汉笑道:“自己弟兄,四哥尽管请吧,东家不会见怪的。”

    干瘪老头也不多说,径自旋动门柄,推门而人。

    内室中,床桌几橱俱备,但却不见人影。

    干瘪老头穿过内室,走到一列书橱前,举手将橱侧一第小绳一连拉动四次,然后退开数步,垂手肃立而待。

    片刻之后,书橱徐徐转动,露出一道秘门,一个驼背老人,从门内缓步走了出来。

    那驼背老人生得奇丑无比,一颗头上下齐尖,形如橄榄,细眉塌鼻两耳招风,一双眼珠更是白多黑少,令人望而生厌。

    但老人一身衣饰,却十分华贵,身着锦袍轻裘,足蹬厚底缎靴,胸前拢着白貂皮的手笼,襟傍露出的白金镶翡翠的鼻烟盒链,纯是一派富贾打扮。

    不过,他那拢在貂皮手笼中的左袖,轻飘飘虚而不实,显然仅有一条右臂。

    干瘪老头对驼背老人,神态异常恭敬,抢着躬身道:“东家早,惊扰您了!”

    驼背老人微微-笑,道:“不早啦,都快辰刻了是不是?老四,场子想必散了,是么?”

    干瘪老人垂手躬身,说道:“回东家的话”

    驼背老人截口笑道:“又来了,我不是早就说过,咱们明是主从,暗是兄弟,这jl又没有外人,满口东家,那该有多别扭!”

    干瘪老头道:“是的,是属下多年习惯了,一时不容易改过来。”

    驼背老人轻叹一声,接道:“这许多年,明里暗里,你也委实太辛苦了些,我虽没挂在嘴上,心里是明白的,换个人,早就乱了。”说着,缓步走到一张躺椅前,庸懒地坐了下来。

    干瘪老头连忙从桌上捧过一杯热茶,恭敬送至驼背老人手中,一面含笑道:“大哥要这么说,小弟真该愧煞,这些年来,小弟自恨愚拙,没能替您分忧。”

    驼背老人怡然吸了一口热茶,仰面阖目道:“自己弟兄,用不着客套,谈正格儿的吧,老四,找我有什么事吗?”

    干瘪老头神色一肃,躬应道:“有件古怪事要回大哥,刚才场子里来了一位可疑的年轻人”

    说到这里、语声一沉,凑在驼背孝人耳旁,如此这般低述-遍。

    驼背老人边听边点头,脸上神色也渐渐凝重起来,聆毕,双目霍然暴睁,沉声道:“他有没有提起自己姓氏来历?”

    干瘪老头道:“他没提,小弟也没探问,已经暗地嘱人跟下去了,看神情,他好像有难言之隐,对来意不愿多说。”.驼背老人又道:“老四,你看他身手如何?”

    干瘪老头凝容轻声说道:“沉稳深定,英华内敛,是有相当造诣修为的年轻的高手。”

    驼背老人略一沉吟,点头道:“很好,你就去安排一下,咱们宁可多心些,别叫沙子迷了眼睛。”

    干瘪老头应道:“小弟遵命!”一躬身举步欲行。

    “且慢!”驼背老人将手中茶杯轻轻放回几桌上,寒意森森地加了一句:“要活口。”

    干瘪老头低首应声:“是!”倒行几步,退出了内室。口口口口

    天,好像要塌下来,怒吼的北风,卷闭了每一户门窗:时方薄暮街上已经空空荡荡,再难看到一个行人。

    这种风雪天里,最受影响的,就是酒楼饭庄,试想,风雪这么大,谁还有兴致上馆子吃喝。是以,朔风一起,开馆子的老板就皱了眉。

    北大街转角的“谪仙楼”一排四间店面,楼高三层,上下三十来张桌子,跑堂伙计雇了七八个,算得保定府首屈一指的大酒楼了,可是,今儿个生意一样惨,楼上楼下,总共就那么一个独客人,而且,这位客人不是打午前就来了,只不过吃到如今没走罢了。

    那客人一袭蓝衫,满面忧色,自从午前北大街赌场失望而出,便独自踏上了“谪仙楼”孤零零,愁兮兮,一直喝到现在,算起来,快坐了一整天了。

    也不知是生意太清淡,或是“谪仙楼”的伙计耐性特尉好,七八个人侍候一个,竟没有一丝怨言。相反地,大家都对这少年客人怀着十二万分惊讶和好奇。

    蓝衣少年独踞一席,借酒浇愁,一杯复一杯,-壶又一壶,几个时辰下来,菜没用多少;:身后空酒罐却排了四五只,那都是二斤一罐伪陈年窖藏,他-个人喝了足足近十斤,竟然没有事一般,兀自狂饮不休。

    伙计们早看呆了,有心想劝他少喝点,做生意又没这个理,大伙儿都在心里猜疑,这位年纪轻轻的朋友,莫非在赌场不幸惨败,准备喝醉了寻死的么?

    自然,这念头只在伙计们心头打转,谁也没说出口来,一则,那少年身边还有个颇为沉重的包裹,不像是输脱了底,二则,少年肩后那柄木剑,也发生了吓阻作用。

    冬日苦短,一瞬间,天已经黑了。

    蓝衫少年仰面喝干最后一杯酒,忽然站起身来,道:“伙计,结帐!”

    这一声,伙计们盼之久矣,大伙儿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赶紧上来三四个,抹桌的抹桌,收碗的收碗,陪笑道:“酒菜一共二两三钱银子,其中嘛!咳咳!酒钱稍占多些,公子,您不再坐一会?还早着哩,刚入夜!”

    蓝衫少年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锭足重十两的银块“拍”地掷在桌上,道:“多的赏了你们,拿去吧!”

    伙计们眼中一亮,暗忖道:可不是吗?八成准醉了,不然怎会出手这么大。赶忙把银子拿下,一叠声道:“谢谢公子!谢谢公子!您老要不要再坐一会,小的叫厨下做碗醒酒汤来?’蓝衫少年挑了挑剑遐,笑道:“敢情你以为小爷喝醉了?”

    伙计阿谀笑道:“没醉!没醉!公子是酒中神仙,大大的海量,哪儿就醉了。”本来是,一个人喝了十来斤,不算海量,也算得“河量”不是神仙,也算得标准大“酒鬼”了。’蓝衫少年哈哈大笑,道:“这是小爷平生第一次喝酒,没想一嗅!没想到酒中滋味,果然美妙噢!无怪古人要说醉乡路稳宜频到,此行不堪行噢!”伙计见他狂态已露,哪敢再招惹话头,口里唯唯喏喏,暗地递个眼色,三四个人拥着蓝衫少年,下了楼梯,直送出门外,连忙把店门拉上。

    蓝衣少年迎着寒风,大步行了几步,腹中酒力被风一逼,登时一阵晕眩,用力摇了摇头,喃喃地道:“唉!我真的醉了么?”

    深纳一口真气,强自压住翻腾酒意,迎风迈步,醉乡最多失意人。

    酒中仙,酒中仙,一樽可解恨无边。

    欲将愁怀寄美酒,酒尽杯干愁如旧。

    欲将苦酒浇愁肠,干杯饮罢泪千行。

    千古烦愁托一醉。

    天涯踏遍形影孤。

    问君何事泪婆娑?

    问君何事步蹒跚?

    英雄忍辱恨无边。

    恩怨一身仇两肩。

    寒风呼号,歌声悲怆,少年步履踉跄,且行且歌,满腔怨气未舒尽,热泪早已洒透前襟。

    正行之际,忽听身后有人沉声叱喝道:“年纪轻轻的,当街藉酒装疯,真正惹人讨厌!”

    蓝衣少年闻声却步,刚回头张望;突觉肩上一轻,反手一摸,肩后空空,那柄木剑和包裹竟不翼而飞了。

    骇然一惊,酒意顿时消失大半,忙不迭错掌旋身,目光疾扫,只见一条人影正迅快无比的向一条窄巷中奔去。

    蓝衣少年毫未迟疑,拔步便追,一面扬声大喝道:“胆大的狗贼,还不给我站住!”

    那人影头也不回,一连两闪,业已穿出窄巷,如飞而去。

    蓝衣少年心急那木剑各包裹中的“定穴护元物”都是师父遗物,万万失落不得,急忙一提真气,卸尾疾追。

    转瞬间,掠过两条大街,远远瞥见那人影向一座高楼奔去,及待迫近,眼一花,却失了踪迹。

    蓝衣少年匆匆四处搜索了一遍,见那高楼矗立在一片围墙内,附近别无房舍,不消说,那贼人准是躲进墙内去了。

    他艺高胆大,掠过院墙,凝目扫视,发现墙内却是一片荒园,园内杂草丛生,瓦砾遍地,楼房也十分陈旧破烂,显见是一处无人居住的空屋。

    这种地方,常常是宵小之徒盘踞的所在,于是不再犹豫,紧跟着也飘落园内。

    站定后,凝神屏气,静静地细查周围声息,这才发觉高楼中并未藏人,倒是靠近院墙不远,一栋低矮的木屋内,有着轻微的呻吟之声。

    蓝衣少年功凝双臂,闻得其中一个气急短促,八成准是扒取自己包裹的贼子,另-个气息十分低弱,更夹着一声呻吟,可能是个卧床的病人。

    当下冷冷一笑,举掌一推那门扉,哼道:“朋友,出来吧,你们逃不掉了。”

    木门应手而开,原来仅是虚掩的,蓝衣少年目光如炬,迅一扫视,已看清里面本是间窄小的柴房,屋角一堆干草上,躺着一个长脸老妇。

    那老妇衣衫槛楼气息微弱,分明正病得厉害,猛然被推门声惊起,撑着半个身子,急迫地叫道:“是大愣子回来了吗?有没有见着你姨爹?他肯借钱给咱们治病吗?”

    蓝衣少年触目一怔,心里大感不忍,敢情那老妇双眼俱瞎,竟是一个病重的盲妇。

    略-转念,这情形已十分明显,柴房中想必是母子二人,贫病交迫,无以维生,儿子受命去向亲戚处告贷求助,没有求得分文,事急无计,恰好遇见自己正酒醉独行,一时起了歹意,就抢了自己的包裹

    果真如此,这贼人不失为孝子,自己既然知道,倒不可难为他,应该尽力给他母子一些盗助才对。

    想到这里,怒意已消,举步跨进了柴房。

    那瞎眼老妇没听见回答,气嘘嘘又问道:“大愣子,你怎么不说话呀?究竟借到了没有?你也告诉娘一声,娘病得这样重,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娘断气么?”

    蓝衣少年鼻际一阵酸,只好沉声答道:“大娘,你弄错了,我不是大愣子,哦,我是大愣子的朋友”

    瞎眼老妇吃了一惊,急说道:“啊!你!你不是大愣子?刚才门响,不是他回来?”

    蓝衣少年明知大愣子躲在屋后发抖,却不忍心说破,信口道:“他大约也快回来了吧,咱们在大街上遇到,他叫我先来看看大娘的病。”

    瞎眼老妇颤声道:“这孩子真该死,一去不回,却把朋友支使先来啊!哥儿请随便坐,大愣子不在家,我又瞎了眼,看不见”

    蓝衣少年忙道:“不要紧,大娘尽管躺着吧,我自己会坐的。”

    瞎眼老妇道:“那怎么成,哥儿你是第一次来咱们家吧?还没请教你贵姓?”

    蓝衣少年缓缓道:“我姓康,名叫康浩。”

    瞎眼老妇道:“啊!原来是康哥儿,你跟咱们家大愣子是新近才认识的吧?”

    康浩迅速扫了屋后一眼,道:“是的,才相识不久,得悉大娘患病,我给大愣子一点钱,让他去给你配药去了,再过一会,大约就快回来了。”

    话声甫落,屋后已传来一阵低沉的啜泣声。

    瞎眼老妇激动地道:“那怎么敢当,初交乍识,就用哥儿你的钱!”

    康浩故意扬声道:“大娘快别这么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一点钱财算得什么,只要能替大娘治好病,能帮助一个濒临歧途的朋友,那是值得的事。”

    瞎眼老妇连声道:“康哥儿,难得你有这份好心,咱们母子真是生受你的大恩了。”、说着,忙又挣扎着要爬起来,道:“我也真糊涂,自己看不见,连个灯也没点,虽然康哥儿不见外,客人初次来家,灯总得点上才是,唉!火石在哪儿?蜡烛还有半截呢?”

    病重之人,略一劳动,早已气喘咻咻,加以她眼睛不方便,双手尽在黑暗中搜索,越发可怜可悯。

    康浩抢上几步,探手扶住,道:“大娘快歇着,有没有灯都不要紧。”

    瞎眼老妇双手乱抓道:“不成,咱们家里虽穷礼不可废,客人登门哪能连灯也不点,唉!大愣子这孩子到哪里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这时屋后啜泣之声大愣,突然一声悲呼道:“娘!”

    瞎眼老妇好似猛吃一惊,十指一收,紧紧抓住康浩双腕,指尖所按赫然竟是腕脉麻穴。

    康浩忽觉全身一软,急扬头却见老妇双睛一落,白果眼变成精光闪闪,两道冷电,正露齿朝自己阴森一笑,方待挣扎,屋外又抢进一人,手起掌落,拍在康浩脊心穴上,康浩真气一泄,顿时失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康浩从昏迷中清醒,发觉自己正躺在一间温暖的石室内。

    石室颇显宽敞,四壁全是坚固的麻石砌成,室中布置却十分华丽,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两侧排列着桃心木雕制的八仙椅,石室正中,悬着一盏光度极强的八角琉璃灯,照得全室辉煌,纤毫毕现。

    明亮的灯光下,只见一个奇丑的驼背老人,倨傲地坐在对面一张虎皮交椅上,老人身后,垂手侍立着一名中年瘦削汉子和那位假冒盲妇,暗算自己的老婆子。

    那驼背老人正用冷峻的眼神,炯炯注视着自己,交椅旁一张茶几上,却摊放着自己的包裹和木剑,甚至自己随身不离的“风铃剑”剑囊,也被搜出摆在小几上。

    康浩略一挣动,才知自己穴道仍未解开,不禁愤怒地哼了一声,喝道:“喂!你们是什么人?彼此素不相识,为什么设下圈套暗算小爷?”

    驼背老人目如冷电,瞬也不瞬逼视着康浩,缓缓道:“老夫也正要问你,阁下是什么人?来保定府何干?这十柄风铃剑,又是从哪儿得到的?”

    康浩怒目道:“是我先问你”驼背老人冷然截口道:“但你却必须先答复老夫的问话。”

    康浩哼道:“如果不呢?”

    驼背老人寒声道:“年轻人,在老夫面前,希望你不要倔强,须知强弓易折,若非你身怀风铃剑,老夫早就废了你,根本不必再问你这些了。”

    康浩冷然嗤道:“既落圈套,小爷也没有打算活着离开,你既然认得这十柄风铃剑,早就该知道小爷的来历,杀剐听便,又何须多此一问。”

    驼背老人神色微微一动,突然凝目说道:“这么说,你和风铃魔剑杨君达,真是”

    康浩傲然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姓康名浩,风铃魔剑正是先恩师。”

    驼背老人身躯陡然一震,双目精光暴射,接口说道:“杨大侠归隐多年,并未闻有传人,你你从师,已有多久了?”

    康浩道:“我正是二十年前先恩师归隐时:蒙他老人家携往九峰山承天坪抚育成人的。”

    驼背老人脸色顿变,激动地道:“你既随师归隐,为什么又独自来到保定府?”

    康浩忆及恩师,不觉黯然道:“先恩师业已仙逝,我奉恩师遗命,来寻一位风尘前辈”

    驼背老人抢着道:“令师神功盖世,威震武林,方值英年,怎么猝然谢世呢?”

    康浩道:“先恩师是在月余之前,被武林四门五派掌门,亲率数十高手,合围承天坪,强加莫须有的罪名,逼迫他老人家服下‘毒龙珠’所浸毒水”

    话犹未结,驼背老人已热泪夺眶而出,猛然站起身来,独臂一探,紧紧抓住康浩肩头,颤声道:“好孩子,不用说下去了,我早闻江湖风传人兀自不肯相信,想不到果然是真的。”

    康浩一愕,惊问道:“你你是?”

    驼背老人泪如泉涌,一面替康浩解开闭穴,一面哽咽道:“孩子,我就是你要寻找的人,千手猿骆伯伧。”

    康浩凝目打量他虚悬的左臂和背后驼峰,摇头道:“不!不对,师父曾经详述过骆伯父相貌,他不是你这样子。”

    驼背老人长叹一声,道:“是的,当年的骆伯伧,的确不是这般丑陋,但是,唉,二十年沧海桑田,山河尚且会改变,何况是人。”

    说着,腰间一挺,只听“毕剥”一阵轻响,老人身上锦袍忽然短了一大截,背后驼峰已经崭然平直。

    康浩目睹这奇异的变化,惊得张口结舌,好一会才含泪跪了下去,叫道:“小侄拜见骆伯父。”

    骆伯伧连忙扶起,道:“好孩子,决不要多礼,骆伯伧何德何能,怎敢当‘伯父’二字,你叫我一声‘前辈’,我已经汗颜愧甚了。”

    语声微顿,又指着身后那瘦削汉子和老妇人道:“他二人一名‘飞蛇’宗海东,一名瞽婆婆孟昭容,都是我近年结拜知己,这些年来,咱们匿迹风尘,不能不谨慎,适才得罪之处,你别见怪。”

    康浩急称“不敢”上前以晚辈之礼拜见。

    叙礼落座,唏嘘良久,康浩才拭泪述说九峰山事变经过,哽声道:“先恩师在世的时候,每对小侄变及,他老人家自认杀孽深重,平生别无朋友,只有骆伯伯是他唯一知交,此次承天坪惨变,先恩师分明蒙受不白之冤,却宁死不作答辩,其中显有隐衷,小侄苦思不得其解,只好冒昧来求教骆伯伯”

    骆伯伧慨然道:“不错,令师当年脾傲天下,杀孽未免过重,但在退隐之前,业已收敛锋芒,退隐之后,更未再涉足江湖,怎会突然发生太原霍家这场变故?”

    康浩道:“小侄自解事时起,便终年追随恩师左右,及至年岁稍长,下山采办之责亦改由小侄担任,除特殊事故,他老人家极少离开承天坪,但四门五派却硬指恩师在太原杀害霍宗尧,少林法元老秃驴交给小侄这条‘定穴护元带’,亦称系恩师在太原金店中打造的,却又说他老人家去太原之前,业已真气散破,实情究竟如何,小侄也难以明了。”

    骆伯伧拈起那条“定穴护元带”反复看了许久,突然问道:“你和法元和尚见面之后,可曾回九峰山去查看过?”

    康浩颔首道:“去过。”

    骆伯伧道:“见到了什么?”

    康浩含泪道:“除了先师遗下的这柄木剑,只有新坟一冢,墓木已拱,他老人家的确已经去世了。”

    骆伯伧沉吟了一下,又道:“据你所知,令师遇难前,是不是确有真气散破的迹象?”

    康浩摇头道:“小侄毫无所觉,这一定是法元贼乞无中生胡捏造的谎话。”

    骆伯伧道:“那么,你有没有再去太原府,寻那金店探问查证呢?”

    康浩黯然道:“没有,当时小侄方寸已乱,急于找骆伯伯,故未前往太原。”

    骆伯伧点点头道:“这是一项极重要的线索,依理推论,法元和尚既然坦承毒害了令师,似乎没有再捏造定穴护元带这段故事的必要,或许他说的确是真话。”

    康浩恨恨地道:“如果老贼秃所言属实,更证明先恩师未曾杀害太原霍家,小侄决不放过那老贼秃和四门五派。”

    骆伯伧叹了一口气,道:“师仇不共戴天,自属必报,不过,我以为替令师洗雪不白之冤,应该比报仇更重要,咱们不仅要报仇,更要使四门五派内愧于心,俯首认罪,这样才不负令师一世英名。”

    康浩道:“小侄谨记骆伯父教诲。”

    骆伯伧又从几上取过剑囊,小心翼翼地,将囊中十柄风铃剑一支一支抽出细看,默然良久,突又问道:“令师当年以‘风铃魔剑’威震武林,贤侄获授绝艺时,剑囊中共有几柄短剑?”

    康浩答道:“八柄。”

    骆伯伧道:“所缺是哪两柄?”

    康浩道:“甲剑和乙剑。”

    骆伯伧注.目道:“当时你问过令师缺剑的原因么?”

    康浩点头道:“问过。据先恩师说:甲乙二剑不慎遗失,因为‘风铃剑’是用百炼玄铁铸造,所以无法补足。”

    骆伯伧神色一肃,皱眉道:“令师有‘风铃魔剑’之名,武林中更有‘剑带风铃,鬼泣神惊’的豪誉。据我所知,令师自从扬威武林,从来没有失过手,若说如此珍贵的独门暗器,竟会轻易遗失,只怕无人肯信。”

    康浩惊问道:“难道当年恩师失去两柄风铃剑,竟会另有隐衷?”

    骆伯伧叹息道:“如果我猜测不错,令师必然知道这甲乙二剑,当年落在何人之手,否则,他何以一见这两柄失剑,便自甘就死,不作辩解呢?”

    康浩愤然道:“伯父不知,当时四门五派倚多为胜,盛气凌人,承天坪被围得水泄不通。恩师他老人家纵有百口,亦难辩解。”

    骆伯伧默然良久,微微摇头道:“话虽如此,但以令师之能,设若他不肯束手待毙,四门五派掌门也未必便留得住他”

    康浩接口道:“或许法元贼秃的话是真的,恩师当时已失去武功了。”

    骆伯伧苦笑道:“事实真相未明,遽下断语未免过早,好在这知‘定穴护元带’上,有太原金店的店名,此事不难查证。”语声微顿,又道:“眼下咱们只有两条线索可循。首先,应该证实法元和尚的话是否真实,其次是追查令师当初失剑原因和双剑下落,若能查出这两柄风铃剑曾落在何人手中,沉冤便可迎刃而解。”

    康浩颓然垂首道:“失剑在二十年前,遇祸在二十年后,期间相隔如此长久,恩师他老人家又没有留下片语只字,人海茫茫,咱们从何处着手追查呢?”

    骆伯伧道:“这是急不得的,大丈夫忍辱负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世上没有揭不穿的秘密,也没有不劳而获的成就,贤侄,你还年轻,又艺出名门,凡事务必首具信心,坚定毅力,雪师冤,扬名声,创千秋威誉,立万世基业,说难故难,说易甚易,端看自己有没有坚定的信念,和契而不舍的决心罢了。”

    康浩惊然一震,急忙起身,含泪拱手:“小侄幼失怙恃,襁褓中蒙恩师收养,携隐九峰山,二十年来亲调衣食,抚养成人,师徒何异父子,恩师沉冤不白,小倒片刻难安”

    骆伯伧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感慨地道:“你心急师仇,内心的感受,我不难体味,但事关令师一生清白,在隐衷未明之前,报仇雪恨晨-蹴可成,咱们必须以舍生赴难的心情,冷静地去发掘内情,切不可操之过争,反而蒙蔽了灵智。”

    康浩悲声道:“小侄方寸已乱,但任骆伯父作主。”

    骆伯伧点点头道:“我承令师不以微贱鄙薄,折节下交,视为知己,虽粉身相报,亦是义不容辞,咱们是一家人,今后不须虚礼客套,你且安心暂住几日,万事必须忍耐,一切我自会为你安排。”语声微顿,接道:“不过,有件事你必须记住,现在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千手猿骆伯伧,而是长乐巷以赌混生活的赵驼子了。”

    康浩诧然问道:“骆伯父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呢?”

    骆伯伧凄笑道:“说来话长,今天你初到,咱们暂时不谈这些伤心话,反正以后日子正长,留着慢慢再说吧!”

    回头对飞蛇宗海东道:“传我的话,准备一桌上等酒席送来,咱们替康贤侄洗尘,顺便去高宾阁通知韩老二,叫他立刻过来,今夜赌场也提早收摊,大伙儿都来聚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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