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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后,大明成化十三年。
大乱后的湖广西北山区,破碎的田园正在重建。
汉江旁的一座小县城:白河。
郧阳府在去年设置该府的辖地,原是均州以西的一部份,均州属襄阳府。白河原称白河堡,属陕西汉中府洵阳县,划归郧阳府,同时设置白河县,设县仅一年。
由于改属建县不久,一切仍未上轨道。
山多、田少、河流湍急,峰高谷深,人丁稀少、猛兽成群、民风剽悍、弱肉强食。这就是当时的白河。
这一带地邻之省,本来并不是蛮荒绝域。但闹了几十年匪患,搞得赤地千里,十室九空,附近四省(湖广、四川、陕西、河南)边区千余里江山,城镇为墟人烟绝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里便沦为盗匪流民的逃难处,满目全是广大无垠的原始森林丛莽,与无尽的高山峻岭。
兵荒马乱数十年,匪患频繁,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把这一带划为禁区,严密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入,以杜绝匪徒在内养息滋生的凭藉。
可是,禁者自禁,逃人山区苟全性命的人,仍然敢冒死闯关,携男带女往里走,杀不胜杀,禁不胜禁,皆希望在山区内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化外之民。
动乱数十年,匪患平息了,盗匪与流民数十万皆受到招安,地方官反而感到万分头痛,最后不得不呈奏朝廷,开府置县,解禁开放承认事实,以安顿招安的匪徒,以及受安抚编户的流民。
因此,几十万人丁、便成为重新开发汉江河谷两岸的拓荒英雄。
城位于万山丛中,原称白河堡。
堡建于成化八年,十二年改县以白石河为名,简陋自在意料之中。
汉江在城北八九里,隔了两座山(本朝末年城毁,向东府迁至汉江旁)。建县后,白河堡仍存,距城仅三四里。
土砖筑的城墙高仅丈余,城周仅三里,比江南的一座小镇大不了多少,城内的居民少得可怜。
但城附近二三十里山区内,却有不少大豪落籍其间,每一个大豪皆拥有!”大的土地,有不许外人插足的地盘,有众多的奴仆供驱策,是该地区主宰生杀的土皇帝。
总之,这里数十年来都是匪徒们啸聚的温床,沧海桑田江山变易,目下变成了新开发地区,乱七八糟弱肉强食的古怪事,层出不穷算是家常便饭,不足为怪。
汉水除了夏季水涨水势猛烈,险滩大多以致船只暂停通航之外,平时小型船舶可上溯至金州(即后来的兴安州),再往上此江便不通了。乱石泻奔流,水势如山崩,直至汉中府千里河道,何止上千座险滩?
人,不断从湖广涌来,希望在山区里拥有一块属于自己,而能自由自在不受官府打扰的田地,以便安身立命好好活下去,让后世的子孙能安居乐业不至流离失所。他们无视于危险,不畏无穷险阻,向西又向西。有些死在半途,有些膏了兽吻,但后来的人,依然前仆后继,无畏地勇往直前。
汉江上游在繁荣中,是用血与肉代价奇高而换来的繁荣。
目下,已经安定下来了,但在这里,依然是强者的天下。在这里,生存的条件是勇与力。
禁区开放,但官府的力量有限,政令仅能在城镇推行,军队也仅能在关、堡、寨、城附近保持有限的兵力。
既没有开发的计划,也缺乏辅导的能力,只能让入山的人自生自灭,这就是当时的汉江上游,开放的禁区新面目。
近三月来,白河城气氛紧张,市面上人心惶惶不可终日,风雨欲来。
堡长的公廨,改为县衙门。
全城只有东南西北四条大街,与十余条小巷,城南城北鸡犬相闻。至汉中的大道,从东门进西门出,出北门可至汉江渡口,往南可至白土关(平利县)废白河堡在北门外的山冈上,只住了一家人。
申牌左右,两位旅客风尘仆仆,踏入了东门。
走在前面的旅客年约四十上下,青帕包头青直裰,足登多耳麻鞋,中等身材颇为精壮结实,生了一张平实老成的面孔。
背了一个包裹,手点爬山杖,腰间佩了一把防身朴刀。
后面那人年约花甲,仆从打扮,虽上了年纪,依然腰骨健朗,背了一个大包裹,点一根罗汉竹杖,步履沉实稳健毫无倦容。
永福客栈出现于街右,中年人扭头道:“葛福,就在此地打尖。”
葛福顺从地说:“很好,主人可在此地等候范师父。”
主人摇摇头,说:“不,咱们得赶路。今晚范师父师徒不会赶来,咱们到金州去等他。”
“范师父师徒的脚程快,但愿他们能很快地赶来。”
刚到达店门,尚未跨入店堂,一名敞开衣襟,露出毛茸茸壮实胸膛的大汉,劈面拦住了,挡住门口双手又腰,嘿嘿怪笑道:“很好,你们来得好快。”
中年人一怔,惑然间:“怎么来得快?尊驾是”
“我叫沈三。”
“哦!在下葛奇,沈兄”
“你们从襄阳来?”
“是呀,沈兄”
“来办事?”
“在下路过贵地,正想打尖。”葛奇泰然地说。
“真的?”沈三横眉竖眼怪腔怪调地问。
“真的。沈兄有何见教?”
“你是武当门人?”
葛奇粗眉深锁,不耐地说:“在下只随师门学了两手防身拳脚,不算是正式门人弟子,沈兄问这些,不知有何用意?”
沈三嘿嘿笑,迫进一步说:“老兄,你真会装,走吧。”
“走?你是说”
“到南大街,敝长上要见你。”
“贵长上是”
“少废话跟我走。”沈三不耐地叫。
店堂踱出两个人,迎门一站。
街左图上来一名大汉,街右也来了一个,抱肘而立,盯着两人冷笑。他们不像是人,倒像五头盯着猎物的饿狼,来意不善。
葛福放下包裹,堆下笑,道:“家主人路过贵地,天色不早只好投宿打尖,明早便得赶路至汉中府。诸位爷台,请告诉老奴到底为了何事要家主人”
“当然你老家伙也算一份。”沈三冷冷地接口。
“老奴”
“你们到底走不走?”另一名大汉沉喝。
葛奇扫了众人一眼,戒备地问:“如果不走,诸位又怎样?”
“不走?哼!咱们拖你走。”沈三狞笑着答。
“你们”
“这里有五个人,你吃得削?”
堵在街右的大汉怪笑道:“他吃不消,咱们把他兜着走。”
挡住街右的人拔出一把匕首,叫道:“武当门下弟子,都是手底下硬朗的货色,咱们小心了,防备他突下毒手。”
葛奇脸色一变,说:“在下不会与你们动手,葛某一个旅客,第一次经过贵地,与诸位素昧平生,无冤无仇”
“你如果有道理,去向咱们的长上申诉好了。”沈三冷冷地说。
“在下与贵长上”
“沈某等你一句话,你到底定不走?”沈三厉声问。
葛奇吁出一口长气,将包裹交给葛福,向沈三说:“好,在下跟你们走,但我这位老仆上了年纪,叫他落店等着好了。”
沈三瞥了葛福一眼,点头道:“好,让他落店。”
又转向葛福道:“老家伙,你最好安份些,落店后好好蹲在里面少出来走动,免得引起误会丢掉老命划不来。”葛福正想开口阻止葛奇前往,但却被葛奇用手式止住了。
南大街的一座大厦中,五进院的房舍阴森森,大厅上,十六名精壮打手在堂下雁翅排开,堂上高坐着大厦的主人程天彪。
这位程大爷是白河的第一位大财主。城南与城北附近一带冈陵山坳,全是程家的产业,财与势是分不开的,谁有钱有势,谁就是大爷。
在白河,程大爷的一句话,比县太爷宣达朝廷政令,挥朱笔决人生死还要有份量。
这位爷年仅四十出头,粗壮如一头大牯牛,满脸横肉,暴眼阔嘴黄胡须戟立,连发鬓也隐现赤红色。
因此,他的绰号便叫做金狮。他的别墅,就建在废了的白河堡内。
金狮的左右,分立着两个三十余岁壮年人,倒也人才一表,体格魁梧,只是皆生了一双饿狼似的怪眼,眼神凌厉似可透人肺腑。
左首那人穿的是青袍,似乎略显得老成些。
右首那人短打扮,宽大的皮护腰上端,可看到一排飞刀的刀柄,一把一尺二寸的匕首佩在腰带前面。
沈三五个人将葛奇押到,独自上堂行礼禀道:“启禀大爷,属下又截住一个姓葛的。”
“带他上来。”金狮冷冷地叫。
沈三举手一挥,两名大汉挟持着葛奇喝道:“上去,大爷要见你。”
不由分说,两人驾了便走。
葛奇双臂一张,挣脱两人的挟持,大声道:“在下自己会走。”
他大踏步上堂,抱拳拖礼道:“在下葛奇,偕仆途经贵地,尚未落店,便被贵属下不由分说挟持而来,不知尊驾有何见教?”
金狮怪眼彪圆,目不转瞬地盯视着他。
沈三将经过说了,状极得意。
金狮静静地听完,沉声问:“姓葛的,廖老狗给你多少银子,聘你前来替他送死?
说!”
葛奇一怔,说:“抱歉,在下不认识姓廖的人,葛某只是一个赶赴汉中府,途经贵地的人,在下能请教尊驾的高名上姓么?”
“你敢在太爷面前装糊涂?”金狮怒声问。
“咦!阁下”
“你居然想在大爷面前耍花枪,该死的东西!哼!你以为你是武当弟子,大爷便无奈你何么?”
右首系皮护腰的大汉冷笑道:“大爷,武当门人在外闯荡,带剑而不带刀。这厮分明是有意自抬身价,冒充武当门人来吓唬咱们的。因此,他定是廖老狗请来的人。”
金狮哼了一声,火暴地说:“廖老狗自以为有一位远亲是武当门人,胆敢藐视我程家的子弟,受到教训仍然不死心,三月来先后请来了十八个下江小痞棍前来找场面送死。你,是第十九个人,大爷替你好好安排安排。”
葛奇赶忙分辩道:“程爷请勿误会,在下确是途经贵地”
“住口!你”“在下确是”
“把他挂起来。”金狮大声叫。
左右两大汉向里靠,一左一有急架他的一双胳膊。
他知道不妙,但却也知道身在虎穴,好汉不吃眼前亏,强硬必定凶多吉少,不敢反抗,叫道:“程爷,在下只是个过路旅客,决不是应聘而来的人,请给在下一次分辩的机会,或者放在下离开,在下立即离城连夜离开贵地,可证明在下”
左首的老成壮年人接口道:“大爷,宁可错捉一百,不可错放一人。”
金狮点头道:“柳兄弟说的是,拖下去挂起来。”
葛奇这时想挣扎,已无能为力了,双臂已被反扭擒住,动弹不得急得脸色大变,急叫道:“程爷,请”
“啪啪!”沈三不客气地抽了他两记重耳光,打得他口角溢血,冷笑道:“闭上你的臭嘴!叫甚么?挺起你的脊梁,做个英雄好汉。”
说完,缴了他的防身扑刀,五个人连拖带架,片刻间便用牛筋索反绑起他的双手,拉上了横梁。
“先抽他一顿皮鞭再问口供。”金狮怒叫。
鞭声刺耳,抽至五十余鞭,他成了个血人,终于支持不住了,大叫一声蓦尔昏厥。
一盆凉水浇醒了他.堂上金狮的嗓音令他心胆俱寒:“说!廖老狗在襄阳共请来了几个人?”
他的一双手已经麻木了,双肩关节已痛得他浑身瘫软,他只能无助地含糊地说:
“我我只是个过过路的”
“武当门下来了几个人?说!”金狮再问。
“我我只是个过路的。”
“再给我打!”
第二次昏厥,第三次昏厥
再醒来时,他喃喃地声嘶力竭地说:“你你们要要后后悔”
金狮得不到口供,怒叫道:“把前一个人拖出来让他看看。”
两名大汉拖出一个浑身是血的半死中年人,往堂下一丢。中年人在无助地挣扎,可怖地叫痛,呻吟。
“这是三天前捉到的人,他接了廖老狗银子二百两,一进城便被咱们逮住了,他已经招供了。姓葛的,你也招了吧,免得皮肉吃苦。”沈三厉声说。
葛奇已看不到眼前的景物,仍在喃喃地低叫:“你们将将后后悔”
金狮喝道:“剁给他看。”
出来两名打手,抬来了一条腥臭的长木凳,将中年人的脑袋按在凳上,一名大汉举起了钢刀。
沈三揪起葛奇的头,冷笑道:“你看清了,如果你不招,这人就是榜样,你还是招了吧。”
“喀嚓!”钢刀疾下,人头落地。
“你招不招?”金狮喝问。
葛奇似已麻木了,仍然喃喃地说:“我我只是是个过过路的。”
“搁上去!”金狮怒吼。两名大汉将他解下,他已完全瘫软。一个人将他压跪在凳前,一个人拉住他的发结拖至一另侧,他的脖子横搁在凳上了。
钢刀高举,候令砍落。
“最后问你一句,你招不招?”金狮厉声问。
葛奇已陷入半昏迷境地,仅含糊地说:“你你们会后后悔,”
“剁!”金狮厉喝。
柳兄弟突然说:“大爷,要留活口。”
“住手!”金狮叫。
钢刀在葛奇的脖子上停住,好险。
柳兄弟淡淡一笑道:“他清醒后会招供的,这时杀了他便没有一个活口了,晚上把他弄至刑室,他能不吐实?”
“好,拉下去,送入刑室。”
“是。”沈三欠身恭敬地答。
金狮离座而起,说:“把尸首连夜送至北街廖家,别忘把姓葛的血衣与朴刀一并送去。”
“遵命。”一名打手大声欠身答。
厅门外突然踏入一位彩衣少女,两名女侍。少女穿的是猎装,佩了剑。一名女侍挟着弓囊,佩了刀,另一名女侍则提了两头獐子。
少女年约十七八,正是花一般的年华,人也美如花,隆胸丰臀水蛇腰,瓜子脸蛋红馥馥,有一双水汪汪令人想做梦的媚目,樱桃小口一点红,浑身散发着动人的青春气息,踏入厅堂讶然叫:“爹,怎么又杀人了?臭死了,快拖出去。”
金狮呵呵笑,说:“野丫头,怎么天黑了才回来?怎样入城的?”
少女嘻嘻笑道:“把守城门那几个老饭桶,敢不替女儿开城门?爹,女儿猎到两头肥獐。咦!这个又是甚么人?”
柳贤弟笑道:“大小姐,这人叫葛奇,是廖老狗派人从襄阳请来助拳的。”
大小姐冷冷一笑,挥手道:“砍了就算了,留下糟蹋粮食。”
金狮大笑道:“丫头,你遗传了为父的铁石心肠,虎父虎女,为父不愁后继无人。哈哈哈哈“要不要女儿把这人砍了?”
“不,要留活口。”
二更天,葛奇昏迷不醒,未能上刑,恰好金狮应朋友之约未能及时赶回,葛奇总算神灵庇佑逃过了一劫。
三更天,一个黑影潜人刑室,悄然击毙了两名看守,背了神智刚清的葛奇,以不俗的轻功飞檐走壁溜出了程家,奔向永福客栈。
老仆葛福被看死在店房中发愁,门外有两名大汉轮流把守,不许关上房门,禁止越雷池半步。
全店黑沉沉,只有老仆这间上房有灯光。
黑影先将葛奇塞在墙角,附耳低声道:“你等等,在下去收拾那两个看守。”
葛奇浑身发软,动弹不得,嘎声低问:“朋友,你为葛某冒了大大的风险,为甚么?”
“不为甚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黑影低声答,语气平静。
由于黑影用黑巾蒙面,看不见庐山真面目,葛奇不知对方是谁。追问道:“兄台请留下大名,容留后报。在下双臂已半残,身躯无半寸完肤,该如何脱身出城?”
“休问来路,用不着图报。城墙高仅丈余,贵价难道就无法带你出城?”
“这”“他能办到?”
“勉可办到。”
“那就好,我先去解决那两个狗腿子。”
黑影悄然走了,葛奇的目光,盯住黑影肋下的一个小巧革囊上,自语道:“这人的口音有点厮熟,是谁?”
黑影蛇行鹭伏,沿廊下的暗影接近了店房,相距两丈外,突然双手齐扬。
房门口坐在长凳上的两个看守,正低头聊天,不知死神已经光临,暗器无声而至“啪啪”两声轻响,后脑各挨了一块飞蝗石,砰然栽倒。
老仆葛福一怔,向外张望。
黑影到了,在两看守的天灵盖上各击了一掌,向里面的葛福叫:“快拾掇,准备背走你的主人,快!”
不久,店后门大开,葛福背了葛奇,爬伏在地向黑影磕头,颤声轻叫:“恩公天恩,老奴来生犬马以报”
“快走,你们只有一个半更次逃命,走!”黑影拖起葛福,急急地催促。
“老奴”
“我带你们缒城而出,快走。”
缒出城外,葛福向城上的黑影四拜,方洒开大步向东奔,全力急赶。
打破樊笼飞彩凰,挣脱金钩走蛟龙。
次日,白河城大乱一天,打手满街走,四乡走狗八方骚扰,要捉拿逃囚葛奇主仆。
第二天,第三天,风声过去了。
这天近午时分,两个身材魁梧的卖货郎,从东门进城,直趋十字街口。两人后面,跟了一个脸色如古铜但眉清目秀,有一双明亮无比的大眼睛小后生,年约十七八岁,正是睡觉也长的乳虎年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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