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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一间僻静的会客室里,胡逸清见到了本城商会会长洪天畴还有伪警备团团长刘国仁。
虽然胡逸清的身份只是个联络参谋,但洪天畴和刘国仁的脸上还是堆满了恭敬的笑容。让了座斟好茶水,胡从贴身的衣兜里取出一封信来交给了洪天畴。
那是一封国民政府华南先遣军第六纵队李司令写来的信,大致内容是说目前正跟日军协商受降接防事宜,本城不日即将光复,希望贵商会和警备团早做准备,广泛联络各方人士,共同维持地方金融和治安的稳定,配合国军的接收行动,并将城里日军武装力量之配备调动情况了解清楚,具状书信交胡参谋带回本司令,以图日后将功折罪云云。
看完了信,洪天畴和刘国仁一迭连声说一定配合一定配合等等,还说过两天会写成一份详细的回信交来给他。然后洪会长领着胡逸清走出会客室,亲自安排他在自己家中的上等客房住下来。
一年前,胡逸清也在这座城里见过洪天畴,不过他是通过自己念书时的女同学王严君认识的。王严君是洪天畴的外甥女,在商会里头当秘书。
在洪天畴安顿好住宿即将离去的时候,胡逸清顺便向他问起他外甥女王严君的近况。
她现在在外面另租了公馆住,唉,她算是完了,都是给日本人,不,是日本鬼子害的。洪天畴叹了口气说。
她现在还跟着那个山田吗?胡逸清问道。
不跟也不行啦,她已经生下了一个山田的小崽子,刚满半周岁了。这些天,山田想把她和那小崽子送回日本去,严君现在是左右为难,不想去,可又没别的法子呀,你说在这里她还能抬起头来么?洪天畴说道。
洪天畴告退了,胡逸清关上房门,躺在了床上想着自己的心事。这次进城,他是打算公私兼顾,公事算是办完了,明天他准备去找自己分别了一年多的恋人。
吃过晚饭后,胡逸清在洪天畴的公馆里给彭树培的诊所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接,接听的正是自己要找的姑娘,这胡逸清一下子就分辨出来了。
慧子,是我,我是胡逸清,你听出来了吗?他兴奋地说道。
啊,是你、你回来了么电话那边传来了一阵抽泣声。
慧子,我现在已经到了城里了,明天早上,明天一早我就过来找你,你这是怎么了慧子?胡逸清弄不清楚慧子是高兴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而哭泣。
逸清君,我想你,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慧子还是抽泣着说。
什么都别说了,明天早上我就来你家。胡逸清说道。
别来我家这里,我们还是、还是去永新旅社、永新旅社见面吧。慧子说道。
那、好吧,你一定要来,我等你。
胡逸清有些恋恋不舍地挂了线。
第二天一早,胡逸清在洪公馆匆匆用过早点,就出了门雇请了一辆人力车,一路小跑着七拐八弯的来到了永新旅社。
这座南方的古城,已经进入了秋季,市面上显得平平静静的,行人不多,沙沙的秋风驱走了燠热,吹落了好些树叶堆陈在永新旅社大门外的地上。
永新旅社胡逸清是并不陌生的,他走进里面,在三楼开了间小套房。他在这里等待着心爱的慧子的到来。
胡逸清今年二十五岁了,几个月前他所在的那支地方抗日武装队伍,接受了国民政府的收编,成了正式的国军,原来的老大摇身一变成了国民政府军队的少将司令。他也当上了下属一分队有军衔的上尉队附,一周前,李司令决定让他进城搞联络工作,就将他抽调到了司令部当参谋。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也是秋季,胡逸清来过这里,他是来疗伤的,他的一条腿在跟日伪军的战斗中伤得厉害,如果不进城恐怕得锯掉,支队长决定还是冒一下险,进程找个好大夫治疗。结果他们把胡逸清送到了彭树培大夫的私人诊所里来,在这里他住了两个多月,认识了彭医生的女儿彭慧子,还相恋了。
一转眼,离开慧子也差不多有十个月了,不知姑娘现在的情形如何?现在虽说抗战结束了,可慧子家的情况也不见得能好多少,因为毕竟他们家跟日本人有着一种剪不断的渊源呵。
胡逸清坐在窗口前,呆呆地想着,等待着慧子的到来。
时间慢慢地已经过了中午,就在胡逸清渐渐变得有点焦虑的时候,房门被推开了,慧子姑娘走了进来。
慧子,胡逸清拉住了彭慧子的手,让她坐到窗前的桌旁。和几个月前相比,慧子明显消瘦了不少,往日红润的脸颊变得淡白淡白的,眼睛里似乎饱含着忧伤。
胡逸清连忙问她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爸爸、他、他死了沉默了片刻,这几个字眼从慧子的嘴里头挤了出来。
胡逸清吃了一惊:你爸爸、彭大夫死了?他、他是怎么死的?
他是在四个月前,被巡逻的日本宪兵打死的,是小野开的枪,他们说是误杀,可妈妈和我都认为是小野故意开的枪。慧子说道。
小野,是他?胡逸清想起了那个面目猥琐身材矮小粗壮的日本宪兵伍长。他越发相信慧子所说的话的可信了。
那、你爸爸的那个老朋友山田敬一怎么说呢?胡继续问道。
他也说是误杀,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泪水从慧子的大眼睛里滑落下来,看得出她是那么的悲伤。
胡逸清望着窗外的天空,彭大夫那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的面容浮现在他脑海里,那是一个外表严肃拘泥内心仁慈的好医生呵!虽然他不太赞成慧子跟自己在一起,可他却尽力保护过自己,治疗自己的伤患也是一丝不苟竭尽全力的。
慧子,别难过了,你爸爸的仇我一定替你报!我告诉你吧,不用一两个月,我们就会解放这里,小野太郎那个畜生他跑不了的。
胡逸清抚慰着慧子说道。
逸清君,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了,山田想把我和妈妈和他们一批日本人家眷在近期内送回日本去。慧子说道。
胡逸清一愣,那、那你们愿意回去吗?
妈妈在这里一个亲人都没有,她倒是不反对回去,可我
你、你怎么样?愿意留下来么?胡逸清紧张地追问道。
逸清君,我
眼泪再次从慧子那双忧郁的大眼睛里流淌出来。
慧子,你不走好吗?胡逸清用有些恳求的目光望着她说。
可我、到底是个日本人呐,在这里,你们不会欢迎我这样的人的,我知道的。慧子低下了头喃喃地说。
慧子,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喜欢你呀,要不我们结婚吧,这样你就可以留下来,我们永远在一起了,好吗?胡逸清动情地用双手拥着慧子的肩膀说。
我
难道,你不喜欢我?胡逸清逼视着姑娘说道。
哦,不、不是
那你就嫁给我!胡逸清说道:嫁给我吧,求求你,你不是说过你喜欢中国吗,你的中国话说得那么好,没有人会看不起你的,再说你也有过中国的父亲彭树培,你就已经是大半个中国人了呀,说服你的母亲一起留下来吧,我保证好好照顾她的下半生。
慧子一把紧紧搂抱住胡逸清,在他的怀里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天,从下午到晚上,胡逸清跟慧子在一起谈了好多好多的话儿。
夜深了,慧子没有离去,她在永华旅社留宿了一夜。
二
第二天一早,胡逸清从床上醒过来,他端详了一下睡在身边的慧子。从慧子那半裸的身子,胡逸清看见了她那嫩白而富有光泽的肌肤。
她真的是很美呵,日本少女里头还真的有如此漂亮的姑娘吗?胡逸清暗暗寻思着。
慧子是那种含羞脉脉的美,又是那种春情撩人的美,在昨晚少女将她的初夜献给了胡逸清的良宵时刻,胡逸清就分明地感受到了,一种无可言状的幸福感充斥在他的心头,久久地萦怀。
上午九点,有人匆匆敲响了房门。
胡逸清和慧子刚吃完了叫上来的早点,听见敲门声,胡逸清连忙让慧子穿上一件外套,然后胡逸清来到门前听了听外头的动静,一手拉开了门。
来人胡逸清认得是洪天畴身边的一个亲随陈章,胡逸清问他有什么事情找到这里来。陈章有点微微喘着气说洪会长吩咐我赶紧叫您回去一趟,有要紧事相告云云。
胡逸清点点头让他在外面等一下,然后他拉起慧子的手说:我这边有点公事去办一下,下午或者明天我去你们家看望你和你母亲,把咱们的事情跟她说了,请求她留下来,好不好?
慧子使劲点了点头说: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只要母亲同意我们结婚,她也一定会留下来的,逸清君,你一定要来呀,我等你。
临别时,胡逸清攥紧了慧子的手捏了一下,他感觉那手热热的软软的,好象还有些汗。
出了永新旅馆大门,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路边,陈章拉开车门把胡逸清让了进去。车子吼叫一声飞快驶去。
从昨天下午开始,城里忽然加强了戒备,形势有点不对呀,有消息说是共产党的军队要过来接收,日本人紧张得不得了,洪会长刘团长让你赶紧回去商量一下该如何办呐。陈章一路上这样告诉胡逸清。
胡逸清的心思却不在他的话这边,他盘算着明天如何去说服慧子的母亲自己未来的丈母娘答应婚事并且留下来的事情。
慧子的母亲并不太支持女儿跟中国的青年交好,她一心想让慧子跟自己回日本北海道天草的老家去,所以慧子一开始不想让胡逸清去自己家里,担心母亲见了胡逸清会不高兴。这是昨晚上慧子告诉胡逸清的。
如果她答应了慧子跟我的婚事,恐怕一切就不成问题了。胡逸清暗暗想道。
洪天畴和刘国仁一见到胡逸清就急匆匆地说:听说共产党要打进来呀,东纵和珠纵都开到附近一带来了,你看这这该如何办呀?他俩人面上的神情紧张得不得了,让胡逸清觉得有些可笑。胡逸清认为没啥大不了的,国民政府已经命令他们就地驻扎不得抢占地盘。
问题是人家共产党能乖乖听政府的号令嘛,你看他们的秋季攻势打得多猛,人家一向都是我行我素不拿你们当回事的,而且还是行动迅速的呀,万一他们真要打进来的话,日本人也不好抵抗呵,我们所有人的身家性命可就完啦。我看呐老弟,拜托你啦,还是赶紧回去吧,信我已经写好了,车子也备好在外面,不是我赶你,形势不等人呵。
洪天畴满脸丧气急急地对胡逸清说道。
不必惊慌,他们才那几条破枪,敢跟国军枪地盘?胡逸清嘴上说着,心里头却在说:你小子,还不是害怕共产党一来,没收你的家产,把你们当汉奸给枪毙喽,哼,活该!谁叫你当日本人的走狗来着。
不过,看见眼前这一胖一瘦的洪会长和刘团长满脸的紧张相和那副卑恭害怕的模样,还有他俩说破了嘴皮的烦劳劲头,加上他们所说的情况也的确有些悬——贻误了军情自己也担待不起,胡逸清在无奈中只好答应他们,下午就出城。
吃完了中午饭,洪会长和刘团长就一前一后拥着胡逸清来到门外的轿车前,一脸赔笑地告辞,并连声说早日再见云云。
车门一关,车子就一溜烟地飞驰出了城去。
一路上,胡逸清感觉心里有点空荡荡的失落和遗憾,没能去慧子家提婚事,让他闷闷不乐。好在这个城市不久也还能大摇大摆地回来,只好留到那时候再去她家说啦。胡在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
胡逸清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秋天的离别,竟然就成了他跟慧子的终生永别了。
四十余天后,胡逸清跟随着李司令的国军部队光复了这座被日军占领了差不多五年的华南重镇。
可是他却再也没有找到心爱的姑娘慧子了,她家的诊所已经人去屋空。隔壁的邻居告诉他说,十几天前她们母女俩就举家搬迁走了,当时好象是上了一辆日本兵开的卡车,也不清楚搬到哪里去。
望着空房子里的一切,一年前他在这里治疗时发生过的情形,一幕幕油然涌上心头,他百感交集,思绪万千。
胡逸清不是这个城市里的人,可是他却在这里念了两年大学,一九四零年年底,日军攻占了这里,他就辍学了。在城郊流浪了数月后,他加入了一支由当地士绅和土匪组合成的抗日武装队伍。
一年半后,队伍壮大发展到一千余人,成为了附近一支颇有影响力的抗日力量。日伪政府屡次招降他们失败后,就不断去进攻围剿他们。而他们也看准时机不时袭击城郊四乡日伪军据点以及周边的一些村公所等等。
胡逸清是大学生有文化,作战也勇敢,受到了大头目李桂安的赏识,不久当上了三中队二小队队长,手下有二十来号人。
一九四四年夏秋的一场跟日伪军的遭遇战中,队伍被打散了,胡逸清中了一枪,子弹穿过他的左大腿,血流如注。幸亏他的两个下属背起他逃到附近一个村子里躲藏了起来。
虽然是暂时脱离了危险,可他的伤口却因为感染而发炎红肿,发烧发得厉害,吃了多少药都不见效。土郎中摇摇头说再这样下去恐怕一条腿就保不住了。
李桂安决定冒险进城找一位西医大夫帮他治疗,事情定下来后,就请了一个当地的士绅李德林,连同两名化装成农民的游击队员,雇了一辆车进了城。在城区的西面的石头街道,他们找到了有名的外科大夫彭树培开的私人诊所,李德林对彭医生说胡逸清是因为村子里发生宗族械斗枪支走火受的伤,求医生给治疗。
胡逸清躺在诊所的病床上,看见彭大夫为自己做了一番检查之后,眼睛里头流露出的怀疑的神情,他心里不由扑扑跳起来,担心大夫会识穿自己受伤的真正缘由。
可彭大夫又接着询问了几句情况,然后同意让胡逸清住下来接受治疗。
你们就回去吧,这的一切交给我来处理好啦。彭医生这样说道。
李德林交好了治疗押金,安抚了胡逸清几句话,就领着人连夜出城了。
三
彭树培医生的诊所就设在他家里,规模也不大,只有几张病床,仅有的一名护士就是他的夫人——一个如同他丈夫一样,话语不多举止恭谨的中年妇人。另外他的一个念中学的女儿彭慧子偶尔也帮一下忙,给病人送药端水什么的。慧子的话也跟不多,往往是搁下东西就离开。
几天之后,胡逸清的高烧退下去了,感觉身体舒服了些,他的伤口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不好下床活动,只能整天躺在床上休息。一日三顿的饭是由彭太太送过来的,换药也由她来操作。胡逸清感觉彭太太是个很高明的护士,手势轻柔不怎么疼,对病人颇为关照体贴。只是寡言少语让人闷得慌。
彭医生每天都来查看他的伤情,询问他是否感觉好一些。胡逸清注意到了大夫好象从来都没有问起他的受伤的来由,仿佛只关心如何治疗而对其他的情况一概不感兴趣似的。
说不定这医生早已经猜出自己受伤的原因,只不过嘴上不说而已。胡逸清心中暗想。
一天傍晚,胡逸清看了一会儿床边书架上的书,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无聊得发呆,房门轻敲了两下。
请进来吧。胡逸清估计又是彭太太送晚饭来了。
木门推开,是身材苗条秀美的彭慧子端着饭菜盘子走了进来。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慧子向他欠了欠身说道,随即将饭菜放在了桌子上面。
胡逸清并不太饿,他想找人聊天解解闷,于是没话找话地随便问慧子叫什么名字念几年级书。
我叫彭慧子,在高等中学读二年级。姑娘站在床前弯了弯腰回答他。
你的名字倒是很好听,就是有点象日本女子的名字。胡逸清随口说道。
先生,您请用餐吧,不然饭菜要凉了。慧子说。
胡逸清看了她一眼,这个秀美的姑娘有几分羞涩地垂下了头。
胡逸清靠在床边端起饭碗扒了几口,慧子把他丢在桌面上的两本书收拾起来,放回书架里。
那里头的书都是你买回来的吗?望着姑娘的身影胡逸清问道。
哦,是的先生。姑娘转过身来朝他点点头。是我在书店里找的,您喜欢这些书么,先生?慧子问了一句。
怎么说呢,我实在不太喜欢这些书,都是软绵绵的三角情感纠葛。胡逸清说道。
啊先生,难道您不觉得它写得还是很感人的么,现在书店里卖的很多都是这种张爱玲张恨水写的书呀。姑娘说道。
那些书么几年前我就不看了。
那么,先生您都喜欢看些什么书呢?
前些年当学生的时候,我倒是看过几本鲁迅先生和胡适之先生的书,现在么我都没时间看书了。胡逸清说。不过,我怎么看见这里还有一些日本文字的书呢?你们学校里开设了日语课吗?胡逸清继续问了句。
啊,没有,那是几本日本小说,芥川龙之介和有岛武郎的书,我挺喜欢的。她回答道。
不过,先生,这些书也许您不太爱看,以后您可以告诉我一些您喜欢的书,我去外面给您买。说完姑娘转身走了出去。
望着慧子的背影,胡逸清愣了一会儿神。
这天晚上,忽然停了电,四周变得黑黢黢的。过了一会儿彭太太端着一根蜡烛走了进来。啊,对不起,这段时间经常会停电,没事的话你早些休息吧。
放下蜡烛,她就出去了。
屋子里变得静悄悄的,隔了一段时间,胡逸清听见外面好象是慧子跟她母亲在说了一阵子话,就回她自己的房间里了。一切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秋虫在某个角落里头蛐蛐发出了烦人的鸣叫。
胡逸清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睡意全无,他起身坐到蜡烛前,随手拿了本书看,翻了几页也看不进去。他把书丢下,摸起床边的一条拐棍,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摸索着出了房屋到厕所解个小手。
在他穿过堂屋打算回自己的病房的时候,忽然听见从彭医生夫妇住的那间屋里传来他俩人的谈话声。本来胡逸清也没在意他们说些啥,可言谈中竟然说的就是自己,不由驻足倾听起来。
你说说这个年轻人的伤,他这枪伤、会不会是个抗日的分子?
这是彭太太的声音。
他一来我就给他检查过了,从伤情看,这枪伤已经有好几天时间了,里面都发炎灌脓了,如果他是一般的村民械斗负的伤,就不应该耽搁这一段时间才送来医治,从伤势上看,也不象是土枪打的,倒是很象是三八枪的枪伤。至于他是不是你说的那种抗日分子,还不好肯定呵。
这是彭医生的声音。
阿培,你看这个人在我们这里治疗,会不会给我们家带来什么危险?彭太太的语气似乎有点紧张。
这个,我看暂时还不会吧,我们一向都是守法良民,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发觉这里的情况的。彭医生回答妻子道。
树培君,他的伤起码得住上一段时间,我怕呀,你看我们还有个女儿呵,万一出了事,叫我和慧子怎么办呐。彭太太口气有些急促地说道。
树培君忽然彭太太转用了另一种语言叽哩哇啦继续说了下去,胡逸清听不懂她说些什么,可分明听出她说的就是日本语。接着彭医生也用日本话跟她说了起来。
胡逸清暗暗吃了一惊,他连忙蹑手蹑脚地溜回自己房间里。
这夫妻俩到底是什么人呢,他们怎么会用日本话交谈呢?种种的疑问盘亘在胡逸清心里头。这时他才觉得其实这个彭太太说话的口音一直有股怪怪的味道,好象也不太流利,只是自己之前没有太在意。从样貌上看,她也不象是南方人呵,难道——彭太太是个日本人不成?
那么,自己治疗的这个地方到底是否安全可靠呢。他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来。他躺在床上将来到这里的一切情形从头仔细想了一遍,觉得至少从表面上看,彭医生这个人还没有什么不值得信任的地方。
南方的秋夜还是有几分燠热,胡逸清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临近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连几天,胡逸清都感觉忐忑不安,好象心里有什么东西一直悬在那里似的。
这天下午,彭医生来给他检查伤口。测了他的体温,又轻轻摁了摁他的伤患的部位,问他感觉如何,并告诉他说虽然还有些低热,炎症已经得到了控制,让他不用担心再继续治疗就有希望痊愈了。
接着彭医生亲自给他注射了一针药,嘱咐他要多喝点水,好好休息。在彭医生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胡逸清叫住了他。
彭大夫,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可以么?
胡逸清一咬牙这句话冲口而出。
呵,可以,有什么事情?彭医生站在了门边回过头来。
医生,您说我这伤能够好彻底吗?胡逸清言不由衷地问道。
彭大夫走到他的床前,看着他说:年轻人,别想得太多了,你这是很普通的外科创伤,在我这里安心养一段时间准能好彻底的。
我这枪伤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呢?胡逸清又问。
这么说吧,如果你再晚来这里一星期,也许你的下肢就保不住了,不过现在你尽可以放心啦。大夫说道。
医生我想问的是、您、您的太太她好象不是这里的人吧?胡逸清犹豫中还是开了口。
哦,你问的是这个。
大夫坐在了胡逸清身边的凳子上,看了一下他然后对他说:是呵,你没有看错,我的太太小仓加代子,她是日本人。
四
我是在二十岁那年东渡日本留学,起先在那边补习日语读预科,后来考上了东京帝国医科大学。念书期间我结识了房东的女儿加代子,那时候我很穷,有时连吃饭都成问题。加代子他们一家给了我许多的帮助和关照,有一次我生了病,钱也用完了,一个人躺在床上饥寒交迫,是加代子给我送药送饭,照顾我度过了难关。她呀,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姑娘。
就这样,在患难中我们相爱了。加代子一家人生活并不富裕,她家有兄妹四个,加代子是老大,还要出去给人家当女佣帮补家里,所以在我毕业后找到一份实习医生的职业后,我就跟加代子结了婚,她也不用再去做佣人啦。
我是民国十九年回的国,那年我的父亲病死了,于是我带着加代子回到了老家跟我母亲一起生活,又过了两年,母亲也去世了,家里没什么人,我领着加代子就到了这个城市来了。年轻人,我跟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虽然现在中日两国交了战,可日本人并不都是不好的,就象中国人也并非全部都是好人一样。
虽然我并不十分清楚你的来历,但救护病人是我医生的职责,你到我这里来,我就会尽全力让你早日康复,同时请你不必担心,我妻子她也是一个很善良和称职的护士。好啦,别想得太多了,你好好休息吧。
彭大夫离开了。胡逸清靠坐在床头上,细细回想着他刚才所说过的话语。
原来彭大夫娶的是个日本妻子,难怪她的中国话说得老有点结巴不太顺畅,是呀,看上去这个日本女人也不象什么坏心肠的人,在这里应该是没什么危险的,至于——他们的女儿慧子,这样说来就是一个中日混血儿咯,听说日本女子性格都比较温顺,看来慧子的性情也挺不错,是个纯真的姑娘。
胡逸清渐渐地将思绪转移到了慧子身上来了。
接下来几天,慧子姑娘并没有出现在他面前,送饭送药的全是彭太太小仓加代子。这另令胡逸清有点失望:也许慧子学校里头的功课忙或者是到什么地方旅游去了吧?
他独自在那里猜想着。
这天下午,有一个穿着西服的身材矮矮壮壮的青年来诊所里找慧子。隔着门缝胡逸清看见彭太太和他说了几句话,起先说的是中国话,那青年问慧子是否在家,彭太太说她外出了。后来他们就唧唧咕咕说起日本话来。
从神情看,这个面容略显有些猥琐男青年似乎很想见慧子,他和彭太太加代子说了一会儿话,点点头鞠了个躬,就转身离去了。
这个前来探访慧子的日本男子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他是慧子的朋友么?
一个下午,胡逸清不由自主地老想着这个事情。
第二天傍晚,胡逸清正靠在床头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从书架上拿下来的书,门被推开了,慧子捧着几本书籍走了进来。
她一看见胡逸清连忙后退了一步说:哦,实在对不起,房间里没开灯,我以为没人在里面呵。
没关系,我忘了拉亮电灯了。胡逸清朝她笑了笑说。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书?胡接着问慧子道。
啊,是一些日本文学小说,我的同学朋友托我找的,你喜欢吗?说着慧子递了一本给胡逸清。
不知道为什么,慧子的话使胡逸清想起了昨天下午来过的那个日本男青年,一种嫉恨的情绪涌了上来,他看了看手上的这本封面写着伊豆的舞妓的小说集,摇了摇头,随手扔到了桌上。
我说过的,我讨厌这种软绵绵调子的书,更何况在现在这个非常时期,我是不会看这些书的。
胡逸清冷冷地说道。
慧子的嘴唇动了动可她没做声,伸手拿起那本被扔掉的书搂在自己怀里,转身走了出去。
望着慧子的身影消失在灰暗的堂屋里头,一丝懊悔的歉意慢慢爬上了胡逸清的心头。
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自己的言行会如此失礼呢?胡逸清这样暗暗问自己。
晚饭前,忽然又停了电,彭太太来到胡逸清的房间问他说:很抱歉,又遇上停电,你的腿方便吗?愿意到客厅跟我们一起吃吗?房间里恐怕太黑了。
胡逸清也觉得一个人太孤寂,于是拄着拐棍走到了客厅。彭医生一家三口都已经坐在餐桌旁边了。
胡先生,我们这里现在只剩下你一个病人了,今晚又遇上停电,我们干脆就在一起吃好啦。彭大夫说道。
胡先生,请坐吧。彭太太招呼他道。
给你们添麻烦了。胡逸清放下拐棍坐在了彭大夫一旁,慧子就坐在他的对面,他看了她一眼,发现慧子的目光低垂着并没有看自己这边。
吃饭的时候,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沉闷。
在大家快要吃完晚餐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枪响和爆炸声,持续了几分钟就停止了,然后又恢复了宁静。
彭大夫望了望窗外黑沉沉的天空,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说:这仗也不知打到什么时候才有个尽头呵,唉
听学校里的同学说,这几天日军和皇协军都开到城郊附近清剿抗日分子去了,可能就是他们打起来了吧。彭慧子说道。
下午我在大街上,看见有两辆卡车拉着伤兵往市立医院的方向去了,那些伤员哟看样子都是十几二十岁不到的孩子呵,真可怜。彭太太说道。
彭医生,您给那些伤兵疗过伤吗?胡逸清问。
呵最近没有,去年我倒是给两个日本军官看过病,他们的胃不舒服,我给他们开了点药。彭大夫答道。
爸爸,您看他们是不是下乡抓老百姓的鸡,吃多了噎着了?慧子说着扑哧地笑了。
慧子,你这是听谁说的?别随便乱开这样的玩笑。彭大夫说着女儿。
我听同学说的嘛慧子申辩说。
大夫,这是事实,我可以作证,我在乡下也看见过这样的事情,日本军和皇协军都抢过老百姓的财物,还打死打伤过不少良民呢。胡逸清忍不住插嘴说道。
看,我说的没错吧,他们也太不讲人道了,我说应该惩罚那些违反纪律的士兵,老百姓才会安分不惹事的。慧子说道。
慧子,这些事情不该是你们女孩子关心的,以后可别在外面这样说。彭太太瞪了女儿一眼说道。
五
星期天的下午,胡逸清在诊所的诊疗室换了药回自己的病房,却发现慧子在里面收拾书架上的书籍。
不用收拾啦,那里的书我也不怎么看的。胡逸清对她说。
哦,你不是说不喜欢那些日本小说吗,我把它们拿走好啦。慧子说道。
慧子,胡逸清站在她的面前说道:那天我言语不太礼貌,请你原谅我好吗?
慧子的那双大眼睛望着胡逸清忽闪了一下,胡先生,那件事情么,是我不好,我晓得的,在你们那里,日本军队干过不少坏事,所以你们都恨他们是吗?
胡逸清望着少女纯真的眼神,坚决地点了点头。
所以还是得请你原谅我呵。姑娘说得非常真挚诚恳。
胡先生,你的伤口还疼不疼?慧子问他。
已经不怎么疼了,你父亲的医术真高明。不过请你以后不要再叫我胡先生好么?我还不配做先生呢。胡逸清说。
那、我就喊你做胡君吧。
啊,你这是跟你母亲学的吧,你母亲是不是总习惯称呼别人什么君什么君的?
哦,他爱称呼我父亲叫树培君,可是却从来不许我喊父亲的名字。
日本女性是不是都这样称呼男性呢?
我不太清楚,也许是吧,我妈妈是个很传统的日本女性,她非常尊敬我的父亲的。
那么,慧子,你就是一个有中日两国血统的人啦,是不是?
慧子没有回答他,而是低下了头看着手里的书籍:胡君,你会不会恨我恨我们一家?
她竟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慧子,我是个中国人,可我只会去恨那些坏人,恨那些杀人放火干坏事的人。
胡逸清这样回答慧子。
一转眼,胡逸清已经在彭大夫的诊所住了一个多月了,伤患也在逐渐地好转。这天,一个上次陪过胡逸清进城的游击队员小李来到诊所看望胡逸清。
彭太太将他领到了胡逸清的病房就走了,胡逸清示意小李关上房门,两个人轻声交谈起来。
小李说你的伤养得如何,李司令让我进城来看看你。
胡逸清说好了许多啦,是不是李司令想让我早点回去?
小李摇摇头说:不急不急,司令的意思让你多住些日子,彻底养好伤再说。不过现在有件事情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忙?
什么事?胡逸清问道。
最近李司令买了一批枪支和布匹,打算倒倒手赚些钱,这批东西得经过城郊东岸口的皇协军地盘的哨卡,所以想跟警备团的刘国仁团长取得联系,疏通一下,另外还准备联络城里的商会的人物,为以后从城里采购物资提供些方便。李司令交代我说,在城中我们有一个内线人物——在市政府当参议知事的赵焕章老先生,不过不能直接找老先生,得通过他的侄女赵芝梅。李司令说你认识赵芝梅,所以叫我先来找你,想想办法看如何跟赵芝梅联系上。
小李这样告诉胡逸清说。
提起赵芝梅,胡逸清想起来了。她是自己大学一个班上的同学,胡逸清辍学离开学校之后,她仍坚持读完了大学,毕业后通过赵老先生的关系在市政府里谋了一份差事做。
虽然已经几年没有联系了,可胡逸清还记得她家的住址。在大学里他们还挺熟的,胡逸清曾去拜访过她家。
我看这件事情就交给我来办好啦。胡考虑了一下对小李说道。
小队长,你现在的身体能行么?小李问道。
没啥,走动不成问题,你又不认识赵芝梅,她家我去过,还是我去联系她吧。胡逸清说道。
小李把李桂安亲笔写给赵老先生的书信交给了胡逸清就出城回去了。
过了两天,胡逸清告诉彭大夫说自己打算出去一趟,到东城找一个同学故交办点事。
彭大夫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问他现在还疼不疼。胡摇摇头说基本不疼了,彭大夫说那好你就去吧,雇请一辆稳妥点的人力车去,一路要小心。
胡逸清换上一身灰布长衫,戴了顶草帽,拄了根拐棍走出了诊所。
就在他伸手拦下一辆人力车的时候,正巧慧子放学回家走到家门口。
胡君,你要到外面买书吗?慧子问道。
啊,不是买书,我正要去一趟东城办点事。胡逸清回答说道。
嘻,我也正好没啥事做,我跟你一起去吧。慧子一把抓住人力车的车把说。
那、那可不行,我是去办正经事又不是去玩耍,下次再领你一同去吧。虽然胡逸清嘴上这样说,可心里却有些愿意带上慧子一道出去。
不成,看你这一身的打扮,肯定是去好地方玩,带上我一起,我还能给你指指路呀,这地方你不如我熟悉吧。慧子缠着他说。
胡逸清不愿在大街上跟慧子继续纠缠,怕引起别人注意。于是就让慧子也上了人力车。
身边有个女伴可能会更加安全些。胡逸清暗暗这样想,他挥了挥手,车铃一响,车夫拉起车子飞跑起来。
凭着记忆很顺利就找到了赵芝梅的家,可她已经不在这里住了。胡逸清说我是芝梅的老同学,有事想拜访拜访她。她的家里人告诉胡逸清赵芝梅另租了公寓自己住,还把地址给了他。
按照门牌号码他们来到了西寺二马路31号,那是一套半久的平房寓所。胡逸清让慧子坐在车上等着,自己进了寓所。
赵芝梅在读书的时候就曾是学生会的活跃分子,和胡逸清彼此也熟捻。日军占领这个城市后,她并没有离开,毕业后通过叔父的关系在公职机关谋了份差事。由于赵老先生跟皇协军和警察局的上层人物来往密切,所以这些年城外的国民党以及地方抗日武装势力,都千方百计和老先生保持一种或明或暗的关系,而赵芝梅就在这当中充当了联络中介的角色。
虽然几年不见,可双方都很快认出对方来了。赵芝梅招呼他坐下,倒了杯水给他。胡逸清则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并把李司令的亲笔信交给了赵芝梅。
在风口浪尖滚打了这些年,赵芝梅干练成熟了许多,她答应马上会将信转交给叔父并尽快跟警备团和商会的头头们联系通气。
事情算是办妥了,胡逸清又聊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赵芝梅见胡逸清行动有些不太方便,坚持把他送到大门外。
前些天,共产党的游击队袭击了城郊日本人的几个据点,所以最近城里警戒加强了,你身上带着伤,必须加倍小心呵。赵芝梅提醒他说。
来到外面,慧子已经下了车,站在路旁等着了。
胡逸清给赵芝梅介绍说这是我疗伤那地方的房东女儿彭慧子。接着又指指赵姑娘告诉慧子这是我大学的同学赵芝梅。
慧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赵姑娘鞠了个躬,赵芝梅亲热地拉起慧子的手,问她家里人可好,在念几年级书等等,俩姑娘说了一会儿悄悄话。临别的时候,赵芝梅小声跟胡逸清说:她是个不错的姑娘,你真聪明,带着她一起外出确实会安全些。
她还很善良有正义感,又懂日本话呢。胡逸清忍不住告诉赵芝梅说。
赵芝梅点了点头,望着慧子思考了片刻然后说:你如果行动不便的话,也许可以让她代劳送送信什么的。
六
那天在回来的路上,还果真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在经过闹市区的马路时,他们被日军临时增设的一道哨卡拦住了。
一个日军巡逻队的军曹操着生硬结巴的中国话盘问了胡逸清几句,然后挥手叫他们下车接受检查。显然胡逸清腿上的不便引起了军曹进一步的注意,他掀开长褂的下摆,查看胡逸清的腿伤,又继续追问起来。
由于言语沟通不畅,军曹叱呵一声,打算将他们扣押起来。慧子叫喊了一下,走上前去用日语叽哩哇啦急匆匆地跟那名军曹交涉起来。
那军曹愣了一下,随即和慧子对起话来。胡逸清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可从表情上看,慧子一时也没能说服这名态度生硬的军曹放行。
就在这时,一辆三轮军用摩托开到了跟前嘎然停住了,一个佩带着宪兵标志的日军伍长下了车。胡逸清看见慧子喊了那日本军官一声,定睛一看,这个身材矮壮面目有些猥琐的戎装军人竟然就是几周前去彭大夫诊所找过慧子的那名日本青年。
慧子跟那个伍长继续用日语交谈着,胡逸清发现那伍长不断在用充满了疑惑和敌意的目光上下审视着自己,不由紧张起来,心在砰砰地快跳个不停。
你的,过来!伍长朝胡逸清勾了勾食指。胡逸清向他走近了两步,来到了这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日本军官面前。
你的,是她的朋友?是她的朋友吗?伍长用有近似恶狠狠的口气逼视着胡逸清问道。
胡逸清望了慧子一眼,慧子满脸紧张惊惶地连连朝他点头示意。
是的。胡逸清竭力掩饰着不安情绪,看着面容猥琐的伍长回答道。
伍长盯着胡逸清看一会儿,又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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