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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地拍着铁皮的车厢板壁,表示着即将靠站。
她转回了目光,懒懒地捡起桌上的信,用一把不利也不钝的剪刀,一封一封剪开封口,再一封一封地拆开看了。心里隐隐地起了一股期待,却又无限渺茫,既不知道期待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期待。她果然白白地期待了一场,信看完了。似乎是不愿消灭她的期待,电话铃响起了。电话离她很近,伸手便可拿过话筒,却不是找她,而是找对面的老王,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许是他的妻子,也许不是。他早已听见话筒里传出的声音,早早地停了手里的事,等着她将话筒移交于他。交出了话筒,她再没理由空坐着了,她必得干点儿事了。她从身后柜子上摞成小山样的稿子里,拿了那最顶上的一叠,放在了面前。稿子写得枯燥而平凡,字迹且又各异,奇形怪状,莫衷一是。她努力地埋下头去。
喧喧嚷嚷的办公室突然静了,就像放映电影时常出的差错——活动照旧,却失了声音。静得有些奇怪,似乎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可是谁都没觉出异样,埋头工作,忙忙碌碌,各自都以为手里的事是天大的事,再重要不过的事了。可是这静却很短暂,飞进一只蜜蜂,嗡嗡地舞着,打着旋,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有的将稿子展成扇面扇动,有的将书本握成一卷挥舞,有人主张拍死它,有人却说不好招惹,只要不招惹保险没事,否则便要挨蜇。虽是有人不信,却也不敢太孟浪行动了。它只翩翩地舞了一圈,又飞出窗外,眼前尚留有一些辉煌的金圈,久久不散。喧腾的杂音复又起来,电影排除故障声形兼备了。
老王告诉她,下星期一,在庐山有一个笔会,规模虽不很大,到者却都是全国一二流作者,再讨论许多文学的问题,大约是极热闹的,编辑部兴许也要去人。她听了难免有些玄想,假设着是自己与会,将是如何一番情景,不觉微微地心跳。老李与小张正谈一桩轶事,声音放得极低,低到只够全屋人听见,再也扩散不开。不由也吸引了她的注意。这时候,工间操的音乐响起来了,大家纷纷站起,椅子在打蜡地板上滑来滑去。阳光正正地照了她身边的一面窗,窗户发出炫目的白光,她离开这面耀眼的窗,走向房间的那一头,正对了一条阴暗的后弄,有潺潺的水声,经过了水管,向地下流去。后弄里照不进阳光,灰灰落落,既荒凉又有些温暖,可以藏匿什么似的,很安全。没有一个人走动。她背着屋子那头的金光灿烂的窗,凝视着狭狭暗暗的后弄,有些出神。隐隐听见有人叫她名字,却不作答,等着别人叫第二第三声或者不再叫了。不再叫了,于是,她接着独自个儿地出神。
于是,我便面对着狭弄,接着想我的故事。
狭弄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碎了的路面,一条潺潺的阴沟,有水汹涌地冲击而下,阴沟盈满了,湍急地钻入地下,刺耳地叽叽着,没有了。复又宁静了。
她面对着狭弄,背则向着那扇雪亮的窗。阳光偏移了一点儿,那光便也略微温和了一些,不再刺目了。这时候,工间操的音乐结束了,椅子又在地板上划来划去的,纷纷落座了。她等着有人叫她,终于没有,离了窗户,横穿过一整个办公室,向自己的那面光亮的窗下,走去。
她走到一半,比一半还略多一点儿的位置,正在这里,右边有一扇门,延出短短一段走廊,须踏上两级台阶,朝左拐,便是主编室了,她正是走到这个临近主编室的位置上——
在她以后的日子里,在她将来的回忆里,这一段路程,这一个横渡,将会是非常非常漫长,漫长得犹如一个人的半生——
她走了一半,正要从主编室门口走过,这时,副主编——没有主编,主编虚设,只有副主编——副主编从房里走出,站在她身边不远的那两级台阶上,说道:
“庐山笔会,你去一下吧!”
副主编站在幽暗的过道口上,从他身后,半掩着的门里,射过几线阳光,映着他的背影,他便这么逆光地站着,向她交代了几句,比如集合的时间、地点,主办笔会的出版社的接洽人,等等。然后,副主编下了台阶,匆匆走了,去宾馆看一个远路来的三流作者,他的手提包早已提在了手上,他是提着手提包与她说话的。然后,她接着完成下半段的横渡,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太阳移过去了,照亮了另一面窗户,然后又照亮了另一面,然后,下班铃响了。回家吃饭的回家吃饭,不回家吃饭的不回家吃饭。她不回家吃饭,拿了套了纱布袋的搪瓷碗,下楼买饭去了。食堂在楼下,与礼堂连在一起,升腾着饭的蒸汽与菜的油烟。
已经排了二十个人的队,二十个排队的人一起在说话,她是第二十一个人,第二十一个说话的声音。她说着话,脑子里却浮现出庐山。她从未去过庐山,从未去过任何山,庐山在脑海里,唯有一个乱云飞渡的仙人洞。她站在洞口,穿了那一件她做了许久却许久没有机会穿的衣裙,那种上下两截的套裙,那对于确是夏天无疑然而凉快异常的庐山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不过,她看不清自己的模样,这衣裙很陌生,好像人家的衣服,她也是一样的陌生。她却有些激动,更大声地说话,几乎压过了所有说话的人。人们都看她,她却害羞了。这时候,轮到她买饭了。
此后的半天里,她有了出神的内容,反倒不再宁静,常找些话与人闲聊。间或,她看稿,也颇有效率,但脑海里却隐隐地有着庐山。她须一面看稿一面想念庐山。有一时她感到累,感到一心很难二用,就抬起头对着窗外专一地想念,却不再知道该想什么,该如何去想,她又很难一心一用。只得低头看稿,云雾飘绕的峰峦,移到了格式不一的稿子上形状各异的字迹后面。
她不再去关心那头的狭弄,狭弄里却有了人。首先是一个放学回家的男孩,大擂着后门,直喊到声嘶力竭。接着走进一个要用搪瓷烧锅换取票证的浙江人,唱戏似的叫着进去,又叫着出来。也有了阳光,是西移的落日,将狭弄映得黄黄的,更令人想起了夜晚。
天才渐渐地暗了。
一个白昼即将过完,她有些倦,显出了憔悴,又蒙了一层看不见的灰尘,衣裙也揉搓得熟透了似的有点儿皱,整个人都黯淡了。这时候,她很想回家。她极想走了。她似乎有点自卑了似的,沮丧地想回家。
她想回家,想了大约有一个小时的时候,下班铃响了。
黄昏时分的林荫道,温和地安宁着,而她脚步却十分匆忙,如同这时分的每一个行人。谁也没有兴致注意谁或者被谁注意,匆匆地走着自己的路,这是归途了。幸好,风是柔和而沁凉地吹拂,安慰着疲乏而沮丧的身体。太阳早已落到身背后的街的尽头,好像那里有一个太阳的城池,供它栖身。她背着太阳,匆匆地越走越远,待她感到筋疲力尽的时候,便到了家。她先摸出钥匙去开信箱,除了一份晚报,什么也没有,细想一回,确也不会再有什么。她却更觉着了疲乏。疲乏,像一个庞大而又无形的活物,越来越快地向她倾下,压迫了她,要她以全身负着,抵着。她慢慢地攀上楼梯。扶手生满了铁锈,一点儿倚扶不得,另一边墙上画了肮脏的图画,靠墙堆了垃圾般的杂物,连走近去都不成,她只得自己慢慢地向上攀登。有的窗户,已亮起了灯光,有的,则昏暗着。她家的,面朝走廊的窗户,漆黑漆黑的。明知道他要比自己晚到一刻钟,却也压制不住一股无名的气恼与焦躁。她开了门,一团闷热扑面而来,裹住了她,一时上,汗如雨注。干爽了这一日的身体,这会儿汗水淋淋。她心里充满了怨艾,走进房间开了窗,又开阳台的门。阳台上布满了邋遢的落叶,她方才隐隐约约地记起,昨夜里那一场秋风和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