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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是一片沉寂的漆黑。他左手心里凝着因久未包扎而干涸的黑红血迹,斑斑驳驳,擎着一条烟紫色丝帕,那帕角以苏绣绣着弯弯一轮青色弦月,清灵淡雅,细细包着那支断成两截的碧玉簪,簪上精雕细琢的五瓣寒梅,早已碎成齑粉湮灭。
夜色里横空劈过一道闪电,将乾清宫照得亮如白昼,福临不禁心头一跳。那窗外雨声喧杂,沉沉的黑夜里,却不禁又念起了她,宫中妃嫔众多,亦是春花秋月,各有千秋,而她,却不同于那寻常妃嫔,反倒似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女子。
她向来是最惧怕打雷闪电的,遇着雷雨天,总惊慌地似个孩子般,全无了平日里那骄纵傲气的模样。从前每每见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那面上苍白似风中梨花,总会揶揄一番,却忍不住伸手拥她入怀中,用宽厚温柔的手替她挡着那惊雷阵阵。
殿内的龙涎香烧得久了,经那氤氲的水汽一沾,逐渐灭得了尽了,仿佛连空气亦变得湿润而寒冷,他犹自冷冷地出神,殿外忽然响起了轻巧的步伐,是那高底宫鞋踩在砖石上的清冷之声。福临有一瞬间的怔忡,几乎要以为是她来了。
他猛然站起,极力瞠目望清了眼前的人。夜色泠泠里,只见她身形丰腴莹润,如一颗开蚌的珍珠,那面容恬静温和,带着一如既往的柔媚笑容,温言软语唤道:“皇上——”
皇帝怔忡了片刻,双膝一软,坐倒在那漆金龙椅上,那腰际的燧囊、环佩、匕首、荷包,皆震得玲玲作响,良久,方淡然道:“凌霄,你来了。”
董鄂凌霄似是没有察觉到他话语中的冷淡一般,举足上前,那身姿轻盈袅娜,柔美动人。她自红木食盒里取了一碗热姜茶放在案上,又朝着皇帝伸出手,欲替他抚平眉头。
皇帝略一侧身,好似无意,却轻轻避开了董鄂凌霄婉转而来的柔荑:“朕累了,不必在跟前伺候了,你还怀着身孕,早些回承乾宫罢。”
董鄂凌霄极力维持着面上和煦如风的微笑,那笑容极尽温存,仿佛抚平创伤的一剂灵丹妙药,对皇帝温柔道:“臣妾遵旨。只不过还望皇上喝了这碗姜茶,祛祛湿寒,早些就寝才好。”见皇帝依旧不为所动,只好讪讪道:“如此,臣妾先行告退。”
行至那大殿的三交六菱花隔扇窗下,董鄂凌霄轻咬贝齿,复又回首,满脸憔容担忧道:“皇上,方才永寿宫传来消息,静妃感染风寒,皇上可要过去看一看?”
皇帝顿时胸中一紧,心上转过千百种念头,终究还是而淡漠道:“不必了。”然而那股紧绷之意却依旧徘徊于心底,思虑良久,方叫住了她,道了句:“宣太医。”
董鄂凌霄垂手立于并蒂西番莲枝的雕花楠木门下,温文软语道:“回皇上,永寿宫已经宣了萧太医前去了。”复又嫣然一笑,转瞬隐没在寂寂黑夜里,一如往昔般端庄贤淑:“想来皇上也从未踏足过永寿宫,是臣妾失言了。”
皇帝忽然神色一冷,挥手道:“下去罢。”
董鄂凌霄心有不甘,紧紧攥了手中的绢子,将无比的怨毒化作唇边的软语温香:“皇上,翰林院叶学士还跪在乾清宫外呢,听说同臣妾一般,亦是为了静妃妹妹呢。静妃妹妹真是好福气,得叶大人如此眷顾,直视如亲妹一般。”
皇帝斜靠在龙椅上,不再多言一句,那目光冷冷地,逡巡在她的面上,似两道利刃般,在黑夜里尤为可怖。董鄂凌霄登时噤若寒蝉,不敢再言,忙欠身告退。
听得董鄂凌霄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福临绷紧的身体复又放松下来,只是那左手的伤痕复又裂开,鲜血染红了丝帕,亦侵染了那一弯青色弦月,福临慌忙用手去抹,却无论如何也抹不去那殷红的印记。
已不知独坐了多久,只瞥见那窗棂外,天色渐渐明朗。那雨夜已过,又是一个晴朗的白日。殿中铜漏滴尽,福临才怔怔发觉,这一坐,便是漫漫一长夜。
恍惚间忆起,曾在坤宁宫的庭院里与她赌书泼茶,念过一阕《虞美人》,此刻听来却尤为怅然: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悲欢离合总无情,不知你此时,是否同我一样,听着阶前点滴,彻夜未眠,盼一个等不到的天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