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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的病终于在夏末秋凉中有了起色,不再偶发高热,人亦清醒了许多,只是那面上斑疹未愈,仍需以药汁拭面。皇帝宿于乾清宫多日,方于九月二十八日亲至景仁宫。景仁门处的内监见得皇帝,方欲唱驾,却见皇帝神色憔悴,不耐地摆一摆手,大步流星地进了丹阳殿。
他打了帘子进去,却见康妃端着一碗莲子百合粥,仔细吹凉了,方一口一口喂给玄烨。康妃原是纤浓合度的女子,如今那脊背消瘦,脸颊凹陷,皇帝已许久未见康妃,不免生了几分动容,忙举步上前道:“让朕来喂。”康妃唬了一跳,忙屈膝行礼,却被皇帝一把扶起:“爱妃近日辛苦了,不必行礼,快坐下罢。
康妃久未见驾,只觉皇帝精神不足,下巴发青,渐生沧桑之态,连那深不可测的眼眸亦黯淡了几分,心下亦不由发酸,低低垂泪道:“臣妾不及皇上辛苦。”
玄烨的额头和小手都包着层层纱布,皇帝方欲开口,却听得他开心地唤了声“皇阿玛”,忙一把搂过他抱在怀中,又接过康妃手中的黄玉雕镂南瓜碗,疼惜地喂完了玄烨。他望着康妃日渐消瘦的脸颊和玄烨依旧苍白的小脸,不禁自心底翻涌起最深的怜惜之情。
皇帝久久凝视着康妃髻中的一只青玉蝴蝶,她双颊生晕,忙抚了自己憔悴的容颜,颇有些不好意思道:“臣妾这幅陋容,真是羞见君王了。”
皇帝兀自浅笑着,那笑容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都什么时候了,还拘那些个礼。近日番邦动荡,再加上……端敬皇后大丧,朕一直不得空。前日听江太医说起,玄烨的病已好了大半,朕开心之下便厚赏了太医院上下。”
康妃何等聪慧,只低头温顺笑着,娇弱的容颜仿佛半开的一朵水莲花,道:“烨儿能康复,许太医与萧太医功不可没,只是……害烨儿的人还在冷宫之中,臣妾很是担心……”
福临爱抚着玄烨柔软的发辫,似是叹了一口气:“朕本也想赐陈氏一死,只是五阿哥年幼,他的颜面朕不能不顾,何况……她说的对,这宫里杀戮太多,既然烨儿如今无碍,得饶人处便且饶人罢。”
那东暖阁内安息香四散,却隐隐含着一丝非兰非麝的幽幽花香,闻得久了,只觉格外熟悉。康妃从未听得皇帝提过青月,不觉心下生奇,又隐隐察觉他话中的动容,方小心翼翼试探道:“陈氏伏罪,静妃妹妹功不可没,若不是她,皇上与臣妾只怕都要被陈氏蒙在鼓里了。”
皇帝听罢,只是淡淡笑着,那浅浅一缕晨光映在他面上,只觉渺渺如云,却不悲不喜,无一丝殊色变化。康妃心知皇帝城府极深,却将心一横,柔声道:“静妃心慈,玄烨病了数月,她几乎每日都来照看玄烨,臣妾瞧着,静妃妹妹近来十分憔悴,人也愈发瘦了。”
玄烨虽不过六岁,却是十分乖巧偏过头来,撒娇道:“额娘,儿臣想去看一看静姑姑。”
皇帝不顾他面上斑疹可怖,只伸手抱了他,安慰道:“烨儿乖,等烨儿病好了,皇阿玛陪你一起去永寿宫可好?”
康妃抚了抚玄烨的额头:“静姑姑近来身子也不大好,烨儿莫要叨扰她。”又回首温柔对福临道:“皇上可要去看一看静妃妹妹?”见得皇帝不置可否,那心下亦是慌乱,不由长叹一声,含了几分哀戚道:“这可怎么是好呢,本就那样瘦弱的人了。”
皇帝眉心一蹙,竟是极力自持的神色,那双拳紧紧攥着,隐隐见得关节处微微泛白,良久,只恍若无意道:“朕今夜便去看她罢。”
康妃心头一震,忙压制住那无边的喜悦,面上依旧维持着一个宫妃该有的矜持与温婉,起身盈盈拜倒:“皇上仁慈,臣妾代六宫姐妹谢过皇上恩泽。”
皇帝略一沉吟,又唤了吴良辅道:“晚膳时分将至,吩咐御厨房,炖一锅山参野鸡汤,送到永寿宫去。”
吴良辅心下虽大吃一惊,但到底是御前伺候多年,忙压了那诧异之色,只垂首低低应了,方迈过那门槛,便听得皇帝又叫住他:“等一等——别说是朕的旨意。”
夏末时分,那长乐殿外的合欢已开了一树,那一抔轻粉素白,仿佛天边柔和的云朵,清风拂过,便和着余香漱漱落下。青月坐在那树下的藤木秋千上,静静地读一阕宋词。
其木格上前福了一福,道:“格格,御膳房传了一锅山参野鸡汤,格格可是要现在用晚膳?”
青月醉心诗词,亦未生疑,只随口应道:“天色尚早,吩咐了小厨房炖在锅上,迟些再用罢。”
天色渐次暗下去,紫禁城的一角浸在那流光溢彩之中,站在永寿宫的庭院里,可以看见大片紫色和绯色的火烧云染上金色的琉璃瓦,那飞檐画栋,鳞次栉比,仿佛盛世华章里一幅连绵河山图。
青月看得久了,那思绪翩跹仿佛二月里的纸鸢,飞得极高远,仿佛是在年少的岁月里,也曾和他执手相看,坐在那坤宁宫的朱色的廊柱下,彼时庭院深深,霞光万丈,是那样美好的年岁,却如流光,轻易把人抛。
青月微微一摇头,生生迫住自己,不再念,不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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