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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开了场, 也拦不住人走。

    因为布景粗糙,幕布上画些青山绿水、亭台楼阁,假得不能再假——现在的舞台剧, 讲究与时俱进,各种新技术都可以引入, 实在不该这么敷衍的。

    江炼觉得这剧没什么诚意、不太尊重观众, 既不尊重观众,观众自然也就轻慢舞台。

    他也起了离席的心思, 但是回头一看, 不大的剧场里,居然走得只剩他一个人了。

    这使他凭白多出不该由他负的责任来: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酿成雪崩的最后一片雪花,也是结扣解到底的最后那一拉——他这一走,这台戏可就真的崩盘了,再说了,演员该多尴尬啊。

    算了,反正晚上也没事, 牺牲点时间, 成人之美吧。

    于是他又坐定, 这一坐,因为知道横竖是要听戏, 反能静下心来了,听着听着,渐渐咂摸出些意味。

    一个剧种,但凡能有传承、能有受众, 就必然有其独特的魅力,你心浮气躁get不到离席而走,不代表别人不能赏得了这味。

    江炼正听得入神,忽觉有人在身侧轻轻坐下,又问他:“喜欢粤剧啊?”

    是个女人,声音舒缓而又低沉,说来也怪,明明是在说话,但给人的感觉,像一声幽长叹息。

    江炼笑了笑,说:“也不是,我听不懂粤语,就是看个热闹。”

    边说边转过头来,触目处,不觉一怔。

    这是个相当美的女人,是美,不是漂亮,说不出她的年纪,也许三十,也许四十——她的年龄感不是来自于容貌,而是来自眼神和气质,而且,可以看出,她并不借助妆容和衣着去遮掩年纪,一切顺其自然,自然在她周身流淌,美也在她身上流淌,从垂在肩侧的头发到手肘处衣裳的浅浅褶皱。

    江炼简直是要被她惊艳了。

    他收回目光,心中突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一晚,这场戏,还不赖。

    美的事物,不管是画、景,还是人,都会让人心情愉悦,觉得不负光阴。

    那女人说:“这样更难得,有时候,听就行了,不一定要听懂。”

    又问他:“坐在这儿听戏,是个什么感觉?”

    江炼沉吟了一下:“首先,这儿必然有人砸钱扶持,不然,绝对支撑不下去。”

    台上,明亮的灯光点染着戏角的胭脂粉面、浓墨眼梢;台下,昏暗的余光里,那女人嘴角带出一抹很淡的笑。

    这是山鬼中行六的曲俏,亦即路三明口中名为老大、却万事撒手不理的“六妹”。

    粤剧流行于白话区,在广东、香港一带颇有受众,但广西情况较复杂:桂西壮族居多,桂东汉文化占主导。

    桂东却也分南北,桂林属桂北,受湖湘文化影响,讲官话;桂南一带,如南宁、梧州等,流行白话。

    所以粤剧在桂林不大吃得开,而且这小剧院简陋而又陈旧,每天压根售不出票,之所以能日日开戏,纯粹是因为她——路三明为了讨好这位六姑婆,于背后做了大量工作:比如基本包揽了戏票,当成自家酒店的客人福利,引客人过来捧场;比如长期雇佣“水军”,专为曲小姐喝彩,一听曲小姐不唱,自然如放假般顿作鸟兽散。

    曲俏说:“这才是个‘首先’,‘其次’呢?”

    江炼笑:“其次,我觉得,这戏,根本也不是演给观众看的。”

    曲俏怔了一下,她转头看江炼:江炼正专注看台上,光影镀上他的脸,显得五官分外分明,却也柔和,多半是因为他那似乎随时都会上扬的嘴角。

    曲俏说:“那是演给谁看的?”

    江炼说:“给自己看的。”

    他示意了一下台上:“我也不知道这人是谁,但你看这种八-九十年代的布置、陈设,是没钱去改进吗,肯定不是。就是刻意为之的,那人心里,大概有个走不出去的旧梦,早已过去了,事过境迁,她却不愿意撒手,或者说是不放过自己,一遍遍地重演,也重温。不在乎有没有人看,也不在乎赚不赚钱。”

    曲俏坐着不动,台上的一切却突然有些模糊:各色的影子里揉着念打的调子,有人在耍棍,耍得虎虎生风,棍影连成了圆,又成了起伏的漩涡,像是要把远年的事吐出来,又像是要把现在的她给吸进去。

    她听到江炼问她:“你没事吧?”

    她知道自己眼角已挂落一行泪,并不去擦,只笑笑说:“没事。”

    又指向舞台两侧:“你看那,各自都有道门。”

    江炼说:“没错啊,供演员上下戏台用的。”

    曲俏摇头:“外行才这么说,那个叫‘虎度门’,早年在广东学戏,师父要求得严,一再强调说,上了这个戏台,就一定要有敬畏之心,要尊重这戏……”

    江炼听到她说“早年学戏”,忍不住“啊”了一声:“你是……”

    曲俏没回答,仍在说自己的:“……也要尊重你演的这个人,一入虎度门,你就不再是自己,哪怕你刚死了父母妻儿,哪怕刚下台就要被枪毙,只要你跨过这道门,上了这个台,你就得忘天忘地,忘他忘我,不把自己带上台,也不把自己的仇怨带上台,眼里心里只能有这场戏。”

    她和她最爱的男人就是因戏结缘,台上台下,缱绻迤逦,后来情变,两人在后台反目,他扇了她耳光,她抓破了他的脖子,指甲里都是他的血肉。

    但穿了戏服,还是要上戏,她揣了把刀上台,心说,不如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捅死了他,再抹脖子自杀,在这戏台上唱一曲自己的挽歌大戏。

    可过虎度门时,全身一震,头顶如有棒喝:上了这个台,就得忘天忘地,忘他忘我。

    那场戏是粤剧名曲《帝女花》。

    多么讽刺,两个片刻前还你欲啖我肉我欲吸你血的男女,上了戏,深情款款,多年后想起来,她觉得那男人是渣,但不得不承认,确实也是个敬业的好演员。

    演到戏里的两人双双饮砒-霜自尽。

    她唱:“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

    演到在连理树下交拜自尽,他眼中含泪,与她合唱:“夫妻死去与树也同模样。”

    台下啜泣声四起,渐渐连成一片,她看指甲缝里那已经干涸的血红,想到僵麻的脸上那被脂粉盖住的伤,觉得荒唐而又好笑。

    下了戏后,她开始分不清人间和戏台,游戏人间,浪荡戏台,万事不理,把曾经的那个小戏院几乎原样复制在这儿,雇了一群同样唱粤戏的,日复一日,陪她重温这旧梦。

    她生在梦里,活在戏中,戏梦都是虚无,梦醒即止,戏了便散,地久天长是真的,但那是天地的事,人嘛,也就图个一晌贪欢。

    论理,孟千姿应该由七个妈轮流带的,但她只带了一轮,就再也没带过了,据说高荆鸿放话说:“老六越来越不像话了,别让她把我们姿宝儿带得跟她一样寡廉鲜耻的。”

    不带就不带吧,但她喜欢千姿,逢年过节,仍会到山桂斋去探看,直到五六年前,为了件事,和几位姐妹翻脸失和,再也没来往过了,连带着跟广西这头的归山筑都疏远了——广西这儿,也跟个不受宠的儿子似的,就此淡出了山桂斋的视线。

    她向江炼介绍自己:“我姓曲,叫曲俏。”

    又站起身:“你不赶时间的话,我去上个妆,给你唱段戏。”

    不等江炼回答,她转身走向后台,及至坐到梳妆台前时,还在想着江炼的话。

    ——那人心里,大概有个走不出去的旧梦;

    ——事过境迁,她却不愿意撒手,或者说是不放过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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